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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放在从前,他会因为皇帝屈尊降贵地一笑而受宠若惊,但此时不行,对视的刹那,小太监只觉浑身的血都发凉——皇帝已经死了!

给皇帝奉上毒酒的是他师父太监总管李纹,在半刻前被皇宫中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护卫乱刀砍死。

去摸皇帝腰间玉饰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几次皇帝的鼻息,一丁点气息都没有,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死人别无二致。

可现在,这个喝下穿肠毒酒的人居然在看他,不是死不瞑目的怒视,而是以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他。

还对他笑!

小太监只觉头皮轰然炸开,来不及细细思量,双膝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扑通一声跪到皇帝面前,重重叩首。

“陛,陛下……”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颤得赵珩险些要听不清,“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求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赵珩不以为忤,“起来。”

喉咙似被什么灼伤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小太监叩头的动作停住,双肩却抖得更为厉害,颤声道:“陛下。”

他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场,之前的太监总管只因在皇帝喝酒后劝诫了皇帝两句,便被拖出去杖毙。

赵珩虽看不清,但听声音也知道这少年被自己吓狠了,摇头一笑,“我如今竟能令小儿止啼了吗?”

小太监一愣。

陛下说什么?

赵珩抬手,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下来。

纵然牵动了掌心血淋淋的伤口,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触手只觉细长,骨头还有几分孱弱的样子,皮肉细软得像个姑娘,在赵珩这个马上天子的眼中,羸弱细秀得可怜。

好像只要轻轻一攥,就能将指骨捏断在掌中。

他低头,半眯眼睛找小太监的位置。

勉强确认之后,他手一松。

一抹苍翠的绿从赵珩掌中滚落。

衣袍轻薄。

少年脖子轻颤,只觉有个冰凉光滑的圆环落到脖颈上,皮肤微微颤,便顺着他的脊椎滑下。

是那枚,戴在皇帝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冰冷的触感不似刚刚离开人身的戒指,反而像是陡然生出的坚冰,他也仿佛真被冰封住了一般,当即不敢再动,僵直地跪在赵珩面前。

承极殿内四角都置了冰缸,森森冷气混杂着龙涎香的浓香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

纵然放了冰缸,他仍浸出了一身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入眼珠,蛰得他眼睛生疼。

“起来吧。”他听见皇帝道,声音里居然透出了几分笑意。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忙从地上爬起来。

那枚扳指一路下滑,最后卡在了他被衣带束紧的腰间。

他不敢抬头,垂首站在了龙椅旁。

皇帝身上血腥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他的呼吸。

“朕怎么了?”赵珩随口道。

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失去意识,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于是本着醒不能白醒的想法,干脆和小太监多聊几句。

看见逝者复生,小太监竟还能与他对谈,比起之前见到赵珩醒来吓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一般的大臣强上太多。

“陛下,圣体康健。”小太监结结巴巴道。

赵珩笑,“朕身体康健你见到朕如同见了鬼一般?”

小太监一颤,不敢吭声。

唇瓣开阖之间,赵珩隐约尝到了唇齿间有点冰冷酸涩的苦味,结合方才小太监说的话,他问:“因叛军兵临城下,朕服毒自尽了?”

“是,是陛下忧国忧民,一时气短,才,才喝了药酒,”小太监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城外的叛军不足以畏惧。”

这等违心之言莫说赵珩不信,连他自己说出口都觉讪讪。

赵珩听着好笑,往后一靠,让龙椅撑着麻痹的腰身,道:“朕叫什么?”

也不知在他的臆想中,这等不济事的后人究竟是谁的子孙。

小太监愕然抬头,目光不小心落到了皇帝脸上。

明明容貌殊无变化,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究竟是什么,小太监说不出。

觉察到了小太监的视线,赵珩偏头看去。

不待两人对视,小太监霍然低头,少年微不可见的喉结滚了滚,道:“陛下尊名,奴婢,”不敢说,却又怕激怒皇帝,反正等叛军进城之后皇帝还能否为帝尚不可知,他将心一横,“陛下名启,国姓……赵。”

赵珩原本轻阖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一生不知踌躇为何物的大昭朝开国帝王,太-祖皇帝赵珩,沉默了几息,缓声道:“你们的太-祖皇帝,叫赵珩?”

皇帝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放在平日里,无论怎么回答足够让小太监族谱消失千百回。

小太监颤声说:“奴婢直呼陛下名姓已是大不敬,怎敢再提太-祖。”

虽未明言,但已是默认。

若放在平时,赵珩很愿意与小太监再说笑两句,只不过此刻,他完全笑不出来。

是臆想,是臆想,是臆想。

赵珩在心中默念。

可即便是臆想,赵珩也难以接受亡国之君是他的子孙。

小太监半天没听到了赵珩再开口,心中惴惴,低声道:“陛下?”

听到小太监唤他陛下,赵珩气极反笑。

亡国之君现在竟是朕自己!

第二章

在先前的臆想中,赵珩每次失去意识前还会意犹未尽话还未说完,今日却希望自己马上就去死。

心道朕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生出如此不吉的臆想!

然面色殊无变化,道:“你叫什么?”

赵珩自认为和颜悦色,落到这小太监眼中却和要命的厉鬼差不多。

他躬身,结结巴巴答道:“奴婢,奴婢何谨。”

“锦绣的锦?”

“回陛下,是谨言慎行的谨。”何谨道。

赵珩想起何谨方才说皇帝生前不修德,弯了弯眼,笑道:“倒不十分谨慎。”

何谨听得出赵珩话音中的笑意,害怕非但没散,更多了几分惊惧。

虎豹临阶前,尚心情调笑,莫非是皇帝饮下的毒酒没能把他毒死,却毒伤了脑袋?

皇帝先前若有现在一半镇定,何以到了要饮鸩自尽的地步。

赵珩看不清何谨变幻莫测的脸色,他此刻连何谨都要看不见了。

干坐着等死实在无趣,赵珩随意问道:“你先前所说的叛军都是些什么人?”

舌尖发麻,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缓慢。

皇帝问,叛军是何人?!

何谨被惊得一瞬间忘了惶恐,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帝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眉眼弯弯地看他。

青年帝王生得极好,轮廓深刻而俊美,因着太-祖母族出身北澄,大昭王族与北澄之间婚嫁不少,皇帝身上或也有些北澄血脉,传闻中异族奉蛇为神,妖异而神秘,帝王英挺无双的样貌之中就又增了几分颓靡艳气。

何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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