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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贞听皇帝语气温和,似有动摇之意,忙道:“那陛下……”

赵珩抬手。

一线灯火色停在指尖,明净透亮得如樽琉璃宝像。

李元贞噤声,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他手上。

皇帝不是生得不好,而是生得太好,这么个金尊玉贵,张扬明丽的样貌,当养在赫奕门庭,暮乐朝欢过一生,如何指望他能治国?

还是一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朝廷。

能做个傀儡,平安度日,对于皇帝而言就算再圆满慈悲不过的结果了。

他静静地等着赵珩说话。

可下一息,皇帝便垂眼,默然无语。

李元贞心绪微沉。

赵珩似有所觉,偏头,幽幽看向窗外,低声道:“即便时局不明,然朕既为帝,当以国事为重,断无仓皇逃窜,以求一时苟安而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之理。”

这话说得诚然动听,李元贞听得却觉好笑。

心道口口声声说不能弃社稷于不顾,那陛下您是怎么来的陪都?

就算国舅买通皇帝的宠臣近侍常常向皇帝进言,但最终做决定之人,不还是皇帝自己吗!

李元贞心中盘算,与先前面对姬循雅时憎恶排斥的态度不同,听皇帝言下之意,竟打算同他回毓京。

莫非是姬循雅还算温和守礼,暧昧不明的态度给了皇帝事情仍有转机的错觉?

李元贞试探地倾身,见皇帝未动,便大着胆子膝行上前,几与赵珩面对面跪坐着。

他声音压得愈低,谆谆劝道:“陛下,姬氏最擅矫饰,口蜜腹剑,太祖受其蒙蔽,非但未尽诛其族,反封其为王,令姬氏绵延至今,以至酿成大祸。”

赵珩掀开眼皮,青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李元贞,“所以?”

李太医令就算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到受“蒙蔽”的太祖皇帝本人就坐在他面前,以为赵珩听进去了,继续道:“姬循雅礼待陛下,毕恭毕敬,皆因陛下尚未回京,诸王严密盯着姬循雅的一举一动,若陛下回京,姬循雅寻借口废帝,另立新君,到那日,陛下当如何?”

皇帝仿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废,悚然一惊,霍然看向李元贞。

李元贞神色沉重地颔首。

赵珩声音微哑,似在强压颤抖,“朕无错,姬循雅岂敢废朕?”

“陛下,姬循雅都敢带兵入京,世间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李元贞语调骤厉,说到最后,却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

语毕,悄然看了眼皇帝,见青年人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膀在轻轻发颤。

多可怜的模样。李元贞想。

这样的人,称孤道寡,权掌天下呢?

赵珩差一点就真笑出声了。

“朕,朕……”

“陛下,”李元贞语气愈发沉重,“昔日在毓京,尚有禁军三万,仍无一战之力,不得已弃城而去,现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若与姬循雅同归,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禁军三万?!

赵珩拍——生生忍住了拍案而起的欲望。

三万人啊,还是拱卫王城武器最为精良的禁军,姬循雅并未攻下整个昭朝,所据之地多在南方,毓京处北,大军奔袭作战,所耗粮草辎重不知几何,上上之策便是速战速决,若能以战将死守城池,上下同心,以待诸王来援,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

赵珩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隐隐泛青。

李元贞以为把皇帝吓狠了,忙趁热打铁,“臣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国舅凭陛下而得权势,若陛下不在,国舅还能仰赖谁?您与国舅才是骨肉一体,休戚与共啊。”

赵珩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是。”

皇帝看向李元贞,神色平和。

他威胁朕。赵珩想。

身为太医,却与朝臣牵连不清,谋逆犯上。

其实赵珩有点疑惑,即便国舅等人命人弑君时,不曾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们怎么就敢笃定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赵启到死也不知,是自己亲舅舅要杀他。

可他们怎么敢,敢再度出现在看似侥幸未死的皇帝面前,威逼诓骗?

明明眸光静若秋水,殊无压迫之感,却莫名其妙地令李元贞感到阵阵发寒。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觉得是自己多想。

“朕明白。”赵珩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梦呓般。

既有利刃在侧,他不用,未免可惜。

眼下姬循雅与叶氏尚无冲突,但皇帝未死,皇帝的母族叶氏,还有与叶氏同气连枝的大族,不会甘心大权旁落,他们回京时,便是争端开始之日。

既然如此,赵珩不介意让这把火,先烧起来。

李元贞听不清,只得再靠近些。

他长发垂落余地,赵珩顺手撩起一缕,放在掌中把玩。

李元贞一惊,目光愕然地看向赵珩。

然而皇帝却垂着眼,长睫下压,李元贞看不清内里神采。

男子的长发光滑冰冷,却无甚可取之处。

倒赵珩有些不解,姬循雅为何喜欢玩别人的头发。

二指一捻,他微微皱眉,也没什么好玩的。

“陛,”

“事情重大,朕百般考量,朕以为,倘当真要离开,”赵珩抬手,朝长发轻轻一吹,将掌中发丝垂落于地,笑道:“还需忠臣良将相陪。”

李元贞面色陡变。

不仅因为赵珩的话,更因为,不知何时,站在窗边的人。

来人身量修长,静默无声地立着。

浓黑暗影投下。

其逆光而立,烛火洒落其中,却晦暗难明。

“陛下,”姬将军目光在赵珩的掌心上一掠即逝,他温和地,疑惑地柔声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赵珩偏身看去。

姬将军清辉满身,愈显身长玉立,轩然霞举,不似此世间人。

赵珩弯了弯眼,哪怕此刻姬循雅已把想杀人写在了脸上,也不影响赵珩欣赏他脸的心情,意有所指地反问:“你猜?”

姬循雅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他听见了多少?若是被他全听见了,今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在?!

李元贞已是面无人色,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半丈,立时拉开了与皇帝的距离,惶然叩拜道:“臣失仪,请将军,陛下降罪!”

豆大的汗珠倏然落下,将衣领洇出了圈圈深色。

姬循雅微微笑,心平气和地说:“李太医侍奉陛下多年,乃陛下宠臣,”宠字咬得略重,面上却毫无波澜,“此事臣不便处置,请陛下自行决断。”

说着请陛下决断,然姬循雅漆黑如墨的眼中无丁点笑意,阴鸷沉郁,鬼气森森,好像若赵珩不处置李元贞,他便要即刻代为料理了。

赵珩摆摆手,朝姬循雅笑道:“将军误会了,非是李卿失仪,而是朕见李卿乌发如云,比寻常人厚实好些,觉得新奇,就摸摸罢了。”

姬循雅看赵珩。

皇帝微微仰面,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殷红的唇瓣上扬,笑容狡黠漂亮得让姬循雅几乎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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