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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恪友好地道:“没有主要理由与次要理由,只有此间主人认可的理由与不认可的理由。正如你对令舅所说,先说出实话来试试看。”
狄飞白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江宜忽然感到一阵胆寒。问心问心,有时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遑论将它剖白出来呈现在外人眼前。此间主人究竟想做什么?想看到什么?
“我想请江宜帮我一个忙,”狄飞白道,“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回到岳州家中,还是与江宜一起。若说我们一路走来,都是因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那未免太可笑了。”
时间回到那个空寂的夜晚——‘其实,那时在金山下,我原本想求你一件事……’少年未说出口的话被一张通缉布告打断。
“我想请你帮我弄清楚,当年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出这句话,好似揭开了序幕,时间一时强烈地流动起来。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死……死……幽暗里闪烁的眼光,迸射而出情绪搅弄着一个个涡流,稍不注意便将人吸扯进去,成为那份陈年悲恸的牺牲品。
江宜恍然大悟,那时在金山下突厥草原,他受阿舍所托,暗中调查其兄乎尔赤死亡的真相。
乎尔赤死于某一夜无人知晓的角落,几乎没有见证者,如果没有江宜巧施计策装神弄鬼,阿舍将永远拿不住他母亲与舅舅的把柄。而这一切早已被默默潜入狼骑营帐的狄飞白收入眼中。
他的母亲阿岘,六年前亦是死得莫名其妙,被一场突发恶疾夺去性命。狄飞白在外游历不肯回家,除了对父亲的不满,难道还在默默怀疑着母亲的死因?
然而浮空的“问心”二字不为所动,狄飞白仍然留在原地。
商恪两手一摊,表情无奈。
狄飞白道:“这就是实话,再问也没有了。”
江宜道:“实话也许还分,此间主人想听的与不想听的。别忘了我们都在梦里真仙的掌控中,须得听凭他的意愿。”
“欺人太甚!他想听什么话,我说给他听好了!”
江宜冷静地说:“阿舍让我查出其兄的死因,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只不过是让我为他印证而已。你呢,徒弟?你心里也有一个猜测吗?即使你没有说出来,我姑且也知道了。令舅所说,为了你母亲的死去质问你父亲,这个理由被你认可了。你心里怀疑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吗?”
“……”
把狄静轩追问得丢盔弃甲时,狄飞白绝不会想到下一个就是自己,更不会想到将他扒得精光暴露出浑身伤痕的人,会是江宜。
狄飞白犹如嗓子眼里堵了石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然而只要他不开口,内境之中就一片永恒的虚无,维持着纹丝不动。此间主人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他耗下去。
狄飞白背上渗出一层冷汗。掀开记忆里的红罗帷,消瘦苍白的女人就躺在那张榻上。她已经成了存活在狄飞白记忆深处的一只幽灵,靠着儿子的思念与想象,日复一日,重复着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门……门……’
狄飞白艰涩道:“我母亲临去前曾留下一句话……关上那扇门。”
江宜:“……”
“她病倒前的那天,正是上山去见李裕。我一直觉得,她是不是在洞玄观看见了什么,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想关上的究竟是哪一扇门?那扇门背后的人又是谁?”
狄飞白闭上眼睛,有一瞬间眼睑下泛起晶莹的光泽。江宜怀疑自己看错了,回过神来,狄飞白却已经从跟前消失。
“问心”二字光亮愈发暗淡,犹如水面飘渺的倒影。
只剩下江宜与商恪。
此空间的氛围变得分外古怪,商恪道:“现在应该我来问你了吗?”
“问心”像一句奏效的咒语,揭开沦为猎物之人心中难以直面的隐秘,掉入陷阱的人怀着审慎的态度,都将在这两个字面前落荒而逃。先是掀起狄静轩内心无法压抑的怒火,再又牵动狄飞白刻意忽略的伤恸,想要离开必须付出代价。轮到江宜,他又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江宜面不改色,忽然说:“原先是我在做梦,你破除了我的梦魇。醒来后,却又在另一个梦里。那么,你说,这又是谁的梦?”
商恪眉梢扬起。
“洞玄子为梦里真仙,再有能耐,也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他只能依附于谁人的梦境,暗中施展手段,引诱其人内心的欲望。此间梦境必有一个主人,只是不晓得是谁好奇心这样厉害,”江宜叹了口气,“你问吧。”
商恪认真思索他的话,心道江宜这莫不是暗示此人就是自己?好奇心他有,玄说怪谈他亦知道不少,做出这种古怪的梦竟然也合理。最重要的是,以他的本领,在这地方也束手束脚,怪不得别人不信没有蹊跷。
“不然,还是你来问我?”商恪谦让一番。
他这是心存好意,因担心江宜也与那俩舅甥一般,平时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却藏着外人不能触及的领域。
“我来问你?”江宜笑起来,“问什么都可以吗?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呢。”
他那脸上虽带着微笑,笑容下却有嶙峋的骨意。修炼修心八百年,商恪分明自诩坦荡,忽然也感到在那笑容下袒露胸怀是件需要慎重的事。
商恪:“……”
江宜道:“若我把你问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该如何自处?棘手的局面还是留给你吧。”
“……好,那我问你,那个让你沉醉不醒的梦,梦里都有什么?”
江宜答道:“梦里与现实几乎没有区别,我梦见——”
我梦见田里的焚烟升上高空,官府公差疲于奔命,河道干涸数十里,犹如老人虬起的筋脉。
我梦见城中黑气缭绕不散,霖宫为洞玄观所取代,宝殿正座上陌生的造像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犹如一段破弦的邪音。
我梦见郢王疯疯癫癫,世子一筹莫展,钦差大臣步步紧逼,所有人都像一张巨大棋盘上的落子,被无形之手所驱使。
“我梦见我与盲童共解洞玄真经,帮助李裕恢复了神志,我们铲除了洞玄观,重建霖宫。那一天雨师大人复位,岳州大雨。”
江宜说完,没有消失。
商恪道:“你说的……”他说不出来江宜没讲实话,便说:“你说的可是全部?”
江宜笑道:“大雨中,雨师、风伯、雷将与霜女都来到霖宫宝殿,恭贺我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仙班了。”
商恪说不出话。
他其实没有走进江宜的梦,只是来到道观山房,见到昏睡中的江宜。法言道人提醒过他,岳州有一个可以在梦中行走的真仙,道行精深,常能令人无知无觉坠入罗网。他猜测江宜也许是中招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