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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是暮雪随行,小姑娘老气横秋,跟在他后面,怎么也撵不走,不停地叫他回去听讲经,还威胁他,说要把他好吃懒惰的真面目传得举世皆知。
周嬗怎会怕她?当然是继续在园子里偷懒,一面晒太阳一面打转,转累了,就趴到铺满桃花瓣的石桌上打盹,再一抬头,就见一个玉面和尚,腼腆地对着他笑。
和尚问:“敢问施主,主持在么?”
周嬗从石桌上起身,发髻、肩头、衣服落满了花瓣,他抖落一身的花瓣,懒散道:“自然是在的,师父你走进僧舍,蒲团上打瞌睡的那个,便是主持了!”
他正得意,抬眸却见和尚对着僧舍门口鞠躬,再仔细一看,原来那慧明大师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肩膀上也落满了桃花。
玉面和尚偷偷侧过脸,对着他促狭一笑。
说起来周嬗身边有许多奇葩,出家当道士的皇子、很不正经的清流文人……包括他也不失为一大奇葩——一个不是女儿身的公主。
如今又多了一个贪恋红尘的和尚。
褪去外头那层世外高僧的壳,玉和尚内里有股江湖气,和翠姨身上很接近的,一股名为自由的气息,这使得玉和尚虽然年近而立,更多时候却像个故作老成的少年。
这是周嬗第一次独自交到宫外头的朋友。
一个比他年长许多,有好似同龄人的朋友。
而他想逃跑,跑去更广阔的天地,就是想结识更多的人呀。
玉和尚讲起佛经来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私下却是妙语连珠,有时甚至语出惊人,他还怕无人听他的论坛,特意拜托周嬗来捧场,至于报酬么……
他带周嬗逛庙会,看大戏,还详细讲了天底下有哪些最好玩的去处。看的戏是大名鼎鼎的《还魂》,说的是女鬼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传奇。
这戏班子还是陈阁老的发妻七十岁生辰请的,唱了一天一夜。玉和尚就带周嬗从大兴隆寺的后门偷偷溜走,方坐到戏台下时,恰恰在演《还魂》。据说陈夫人每每看此戏,老泪纵横,而八十岁的陈阁老,无动于衷,继续在后院纳十几岁的小妾。
他们到的时候,台上正唱到大名鼎鼎的第十出——惊梦。周嬗坐在台下,作小厮打扮,看着看着,没由来想起张瑾为。
说来也尴尬,他此刻正坐在张瑾为的政敌家中看戏。陈阁老与其儿子可谓朝中一大党派,最爱和清流作对,周嬗所幸自己乔装打扮,应该无人察觉。
他想,张瑾为也喜欢《还魂》,为什么不叫个戏班子演一演呢?再转念一想,哦,他们府里穷,陈阁老这昆曲戏班子可值二十万两白银呢!
他如今对张瑾为的书房了如指掌,里头批注最多的书,都是些什么昆曲折子、世情小说与诗词,唯独少了一本《宝镜记》,周嬗以为是张瑾为不爱看。
到底是偷溜出来,玉和尚带周嬗早早回了大兴隆寺,周嬗问他:“师父是出家人,怎的也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曲子?”
玉和尚笑说自己是华严宗出身,年少时专心佛法,学得“无尽缘起”的真谛,便投身红尘一遭,四处走走,桑田也去、勾栏也去、官衙也去……观世间千万缘起缘灭,而能与公主相识,也是他的一大善缘。
周嬗猜,玉和尚应当知道自己逃跑的念头。
起初慧明大师并不同意周嬗出城施粥。
春日疫病多发、而京郊也不太平,常有争执不休的事发生,慧明大师劝周嬗珍惜身子,无须执着于此事。
玉和尚却替周嬗说通了慧明大师。
周嬗感激他。
仔细算来,他俩不过结识一个月,算不得情深义重,但周嬗依旧很难过。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而他第一个要杀的,居然是自己。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周嬗勉力越过张瑾为的肩头,神志恍惚,外头的情景看不真切,他也费力气去看了,喃喃地问:“你受伤了?”
张瑾为抚摸他的鬓发,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于是周嬗收回目光,落在张瑾为的肩头,上头划了好大一道口子,血不断往外涌,看着挺骇人。周嬗登时脸色煞白,急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在张瑾为的肩头,血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手帕。
“怎么办……”周嬗已经没心情难过玉和尚如何如何,他只想找人来给张瑾为止血,可周遭的人似乎都在打斗,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嬗在张瑾为怀里挣扎,要起身叫人,却被男人又按了回去。
“嘘,小声一点。”张瑾为无奈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死不了,我方才听外头的动静,那和尚应该带了好几个武僧,甚至劫持了靖王……这里还算安全。你等一等,血马上就止了,我一介书生,要是真受了重伤,估计就晕过去了。”
血从周嬗的指缝渗出,却不再滴落,就如同张瑾为说的那样,很快就不再冒血,只是肩头一片血迹斑斑,看着十分吓人。他躺在张瑾为的怀里,发髻散了许多,抬起眸子,见佛祖低眉,看着脚底下相拥的两个人。
周嬗总算拾回神志,他问:“那个和尚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张瑾为叹气,“我还想问公主呢,公主同他走得那么近,去庙会,还去陈阁老家看戏班子唱戏,怎么到头来却是个坏人呢?”
“你不高兴。”周嬗明知故问,“你派人跟着我。”
张瑾为笑:“不算,公主高兴就好,也没派人跟着公主,是锦衣卫告诉我的。那日一个锦衣卫火急火燎冲进来找我,说公主在陈阁老家,可把我吓一大跳,后来发现只是看戏,也就罢了。对了,你们那日看的什么戏?”
周嬗沉默良久:“看的是《还魂》。”
“《还魂》……是部好戏。”张瑾为点点头,“公主会唱么?”
周嬗没回答,见他血止得差不多了,把人推起来,满手的血,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全抹在了张瑾为的衣服上。
他想,当然会,会唱一点点,什么韶光贱,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三生路。他还想,之前做梦有人说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就问张瑾为高不高兴?他觉得张瑾为也忒肉麻了,外头刀剑相向的,非要在这个时候说些不相干的事。
可他们一个书生,一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冲到外头去,不是送死吗?
他又忍不住恨道,自己辛苦策划小半年的好事,全被那头秃驴搅和了!早知道他跑不了,为何又要替他说动慧明大师呢?
再说一个和尚,为什么要带他去听《还魂》?
方外之人,也贪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
……
大雄宝殿外,玉和尚面容肃穆,他一手卡着靖王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绣春刀。刀是从一个锦衣卫手里夺来的,现已饮饱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