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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另一个雪夜里,垂死的母亲跌落下来,双手沾满鲜血,长剑锵啷落地,像一只从枝头无力坠落的濒死蝴蝶。她抬起眼,望着庆云宫锋锐的飞檐,凄惶说道:“我父皇母后的地方已经被弄脏了,这里不好,我不要在这里。”
然后她合上眼,气息断绝,死在魏朝覆灭的最后一个晚上,大楚立国的前一个夜里。
在那个夜里,庆云宫被一把大火烧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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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皇帝身边的内侍梁观己迎上来,打断了景昭的思绪。
“圣上正在后殿静修。”梁观己陪着笑道,“您是知道的,奴婢们从来不能打扰。”
景昭颔首,提起袍角拾级而上,径直越过梁观己,走进了面前这座寂静幽深的宫殿。
越过正殿上方‘清华明昼’的牌匾,后殿殿门近在眼前。
景昭抬手笃笃笃敲了三下,一个低而凉、清而淡的声音缥缈地传来:“进来。”
于是景昭推门而入。
暖意扑面而来,夹杂着幽幽香气,殿中博山炉上方袅袅烟雾升腾,层层及地纱帘掩映,其后隐隐露出一张青白二色的玉石屏风。
屏风后无比空旷,无数双点漆般动人的眼眸从四面八方投落目光,静静注视着蒲团上端坐的皇帝。
皇帝端坐在满地玉屑之上,端坐在满壁画像之间,他背对着屏风,面前则是一尊近人高的白玉雕像。
玉像尚未完工,只刻出了半身,但手法极其细致,连耳下明珠、衣袂褶皱都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更重要的是,雕像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转眄流精,顾盼生情。
美得不像是死物,而像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玉像细腻温润,平滑如镜,所用乃是最上乘的羊脂白玉。单以玉像的大小来说,这块玉料便可价值连城。
按理来说,这样好的玉料举世难求,理应交给世间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若由寻常外行人胡乱动手,等同于暴殄天物,不啻于煮鹤焚琴。
然而此刻看着这尊雕了一半的玉像,即使是殿中省最好的工匠,恐怕也要掩面羞愧。
因为雕这尊玉像的人虽然不是工匠,但更不是寻常人。
当他做名士时,他是天下第一名士;当他做反贼时,他能杀入皇城登基为帝;当他做皇帝时,他使北方海清河晏,重塑十二州河山。
那么当他起意做工匠时,他自然便是天下最好的工匠。
皇帝手下不停,直到细致地刻好玉像衣摆一处纹理,方才放下刻刀,转过头来:“下雨了?”
他的头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挽住,宽大的素白布衣轻轻飘荡,与景昭五分相似的文秀面容无喜无悲,静若平湖。
景昭低头,衣角沾着一点极小的水迹,只是玄色云缎一旦打湿就会变深,格外显眼。
她一拂衣摆,勾过另一只蒲团坐下:“雨不大,民间说春雨贵如油,看来今年运气不坏,秋收能有个好收成。”
皇帝道:“下雨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从景昭离开华阳宫到现在,中间没有耽误半点时间,然而皇帝却似乎对华阳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
景昭对此毫不奇怪,在她看来,京中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皇帝,关键只在于皇帝关不关心而已。
景昭道:“礼王世子虽是宗室,更是外臣,还是父皇亲自下旨命他入宫吧,太后这次是真的病重,撑不了几天了。”
皇帝漫不经心道:“也好。”
他的态度凉薄异常,全然不像谈及亲生母亲的生死大事,更无半分悲痛不舍。
景昭对此不以为异,相反,说完太后将死的消息,她反而露出近似于松了口气的表情,像是即将了却一桩心事、甩脱一个麻烦。
——当年皇帝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是追封爱妻为文宣皇后,丧仪风光前所未有。第二道旨意便是册封膝下独女景昭为皇太女,一意孤行不纳谏言。
彼时朝中反对的浪潮此起彼伏,朝臣再三上书恳求皇帝选后纳妃开枝散叶。见皇帝毫不理睬,竟有朝臣联袂上书,劝谏皇帝改立同母胞弟礼王为皇储。
立储风波愈演愈烈,前朝风波未平之时,建元二年新年大典,命妇入宫朝见太后时,太后居然当众问起朝上的立储风波,并且在命妇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时,说了句:“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百官劝谏皇帝改立礼王,而太后公开赞扬忠心可靠,言下之意不问而知。此后,太后又突然提议,想要将礼王世子景煜接进宫来和景昭一起读书,理由是两个孩子只差数月,一起读书更显亲近。
太女身份尊贵,乃国之储君,即使皇子也不能与储君一同读书,更遑论区区亲王世子。
皇帝不允,太后日趋冷淡,以实际态度向皇帝表示不满,简直是恨不得给皇帝乃至年幼的景昭扣上两顶不孝的帽子。
立储风波很快平息,但太后始终没有放弃,尽管她的努力除了添乱没有任何用处。直到建元五年,礼王意外坠马身亡,太后悲愤不已,认定礼王之死是皇帝下手铲除威胁。
在那之后,景昭险些遭遇一次凶险。然而皇帝早有准备,他下旨说礼王世子年纪尚幼,该等到年满二十再继承王位,连带着年纪更小的云华郡主也被一并卡住,出嫁之前都拿不到封号与食邑。
卡住礼王一双儿女,等同于卡住了太后的命门,令她不得不安分下来,但此后景昭再也没见过太后半个和风细雨的脸色,每次去向太后请安,只在宫院内遥遥一拜,都能清晰感觉到窗中投来怨怒无限的目光。
皇帝道:“你把穆氏打发回去了?你也不要去。”
景昭一怔:“总要做些面子功夫。”
“面子功夫不是做给将死之人看的,没有这个必要。”
景昭只好点头:“那我不去了。”
“再者。”皇帝慢慢道,“景煜张狂又软弱,景云华心狠却愚蠢,太后从来神志不清,王氏不可尽信。”
他简洁地收尾:“疯子与蠢货扎堆出现的地方,离得远点。”
第4章 把江山留给别人,然后指望别人……
二月初一,礼王世子景煜进宫侍疾。 W?a?n?g?址?发?布?y?e?i???u???ε?n??????②????????o?m
宫禁森严,即使礼王世子是太后嫡亲孙辈,碍于内外不相通的宫规铁律,亦不能长久停留内宫,除非皇帝愿意为他破例——然而过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亲侄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显然没有多重。
正因如此,随着礼王世子入宫的消息传来,京城上下很快得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结论。
——太后快要死了。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太后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没有文庄皇后当年执掌江宁景氏的手腕与魄力,也没有文宣皇后的高贵身世与惨痛经历,影响更是几乎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