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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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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山河(九)

桂宫殿梁上萦绕呱呱孩童哭泣之声, 并不激烈,像小猫叫一样, 时不时响两声。

在这声响中, 齐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到太子齐昱像被春风催着抽条的纸条,头发长的抓成了髻,穿上襦、裤, 拉着小小的两轮鸠车,一个人走在长长宫檐下。

他恍然察觉,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 他三岁。

他从张皇后居住的长信宫回去看还是太子妃的母亲。

在窗外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张皇后太霸道, 凌儿虽出我膝下, 一年大半养在她那里。这孩子太□□,受她恩重,也亲她,长此以往,此子终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岁。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驾崩,父亲登基, 尊张皇后为太后,封母亲为皇后, 册他为太子。依旧养在长信宫太后膝下。

那年之秋, 他被乳母引诱偷偷喝一种甜甜的柘浆。当日染上怪疾,周身发烫,一度昏迷,太医称诊不出。

将他送回皇后身边, 怪疾不药而愈。

再回到太后的长信宫, 就再度复发。

那年多事之秋, 太后繁顾朝事,兼年岁渐长,无暇看顾,只得送回皇后身边教养。

怪疾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安三年,他七岁。

张太后外孙女朱晏亭从章华来到长安,太后作主定下了亲事,母亲意有不忿。曾问他“得妇若你祖母如何?”

说着,面色凄怆,目中有泪:“你阿翁见祖母时,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举宫皆在其淫威之下,你娶妇如此,阿娘此生还能得一日展颜?”

那时他已得当世大儒教导经年,以为私下议论长辈是非大大有违孝道:“阿翁阿娘是孝顺,太子妃也会孝顺阿娘的。”

母亲面庞一僵,愣怔良久,叹气摇摇头,没有再与他提过此事。

永安四年,他八岁。

张太后兄弟拜丞相,手掌权柄,总揽朝政。那一年,母后称梦白泽而有孕,年末诞下皇七子。父亲大悦,起名齐泽,大赦天下。

东宫有人进言:“殿下出生那日,有人见麒麟现于东郊,世祖孝昭皇帝金口定断‘麒麟瑞兽,紫气东来,广沐圣德,乃大瑞之兆’,亲口给殿下赐名为‘凌’。皇后殿下如今梦白泽……我朝水德,‘泽’被苍生。皇后殿下效昭瑞故事,恐有他意,殿下虽小,宜早筹谋。”

他没有听,且厌恶这等挑拨离间之辈,将其逐出东宫。

永安五年,他九岁。

独自猎下一头鹿,父皇高兴赏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医来诊,道体不耐酒,薄饮即醉,切不可多喝。

谨慎起见,他让人斟了一杯来细闻,恍忆起何处曾饮过,细细思量,心底逐渐发寒。

——慢慢记起小时候被乳母诱哄喝下去的柘浆里就搀着这个味道。

他惊疑不定,问:“四岁孩儿可以喝吗?”

太医大惊:“沾染不得,别说殿□□不耐酒,便是寻常幼子也体弱阳虚,饮此也有殒命之嫌……殿下多虑了,谁会给幼童饮酒?”

不知是烈酒伤身,还是得知真相伤心。那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数日不下。

母亲衣不解带在旁照料,搂着他,泪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里。

最昏沉的时候,他听见哭声,一股急切从心中升起,拼命睁开眼。一眼便看见父皇一夜之间苍白的鬓发,面色凄怆望着他,神情悲伤欲绝。

母亲没有看见他睁开了眼,泣涕连连:“陛下,麒麟属土,我朝属水德,土能克水,凌儿自幼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胜尊位。”

他想起白泽属水,忆起夕日宫人的话,多希望自己从没醒过来。

这一睁眼,成了一生之憾。

他命硬,熬过那一遭,而后滴酒不沾,独居东宫,只向两宫晨参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齐泽四岁时,生病殁了。

母亲日夜哭泣,几乎失明,也随之大病一场,他日夜侍疾,衣不解带。母亲人苍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干涸之泉,如此经月,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凌儿,凌儿……原谅母后。”

心照不宣。

他点了点头。

母亲的病根是那时候坐下的,从那之后,一年总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她这一生比儿子还要重要的敌人、端懿皇太后、自己的祖母,薨逝于长信宫。

之后就是大厦崩塌,永安十年,张氏之乱,夷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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