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迢迢长路43
洛萤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人, 那日在鬼市里她只是随意一瞥,因为对方穿着斗篷也遮住了面孔,根本无法看清真正的面容。
令她记忆清晰的, 唯有白皙的手掌与手背处的一点小痣。
眼前这清瘦的男子年纪并不大,约莫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头戴着一顶贝雷帽,身上穿着衬衫背带裤,斯文彬彬的样子,看起来是个知识分子。
手指一动,洛萤轻揉眉心, 阴阳眼一开,眼睛再度落在这男子的身上。
身上并无灵光,亦或是灵气显现。
洛萤眸色幽深, 认错了?
不, 不应该,对于自己的记忆能力她有着充分的信心。
洛萤听曹道人说过, 鬼市之上, 除了妖魔鬼怪,人族的修士,偶尔也会有凡人乱入。
有些终其一生求仙问道,亦或者是认识了修玄众人, 想方设法进了鬼市, 试图寻找修行之法,灵果宝药。
如果眼前的这个男子是混进了鬼市的凡人,还没开始修行, 倒也说得过去。
“姑娘, 您可有什么想吃的点心?”
王妈喊了洛萤一声, 这男子已经走出了饽饽铺。
“我都行, 您挑几样大伙爱吃的带回去就行。”
洛萤走进了里头的大红木箱子旁,看着王妈要了几种饽饽。
做饽饽点心用面粉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要用盐,用糖,用陈年的猪油,用鸡蛋牛奶,这些都不是便宜物,这饽饽铺里卖的什么萨其马,火纸筒,椒盐饼,芙蓉糕,普通百姓家也没有天天吃的,多是给孩子买些零嘴,逢年过节的时候用来招待客人的。
“姑娘,尝尝这个。”王妈手里递过来用油纸包裹的一个火烧,另一手拎着包好的点心。
“这焖炉火烧,铺子里是不往外卖的,只自己人吃的,我看他们里头那炉子刚勾出来,赶紧讨了两个。”王妈说着,洛萤顺手接了过来。
“是啊这位小姐,咱们家这焖炉火烧,这一般人可吃不着,您这是赶巧了,换做是旁人,想吃也吃不着的。”一旁的伙计也在旁边搭话。
听着他们这么说,洛萤也往里看了几眼这饽饽铺的炉子,确实与寻常人家的炉子不同,这做点心的烤炉居然是用大铁链子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底下用的是木头生火,别有一番讲究。
洛萤看着手里的火烧,捏在手里还是温温热热的,咬了一口,酥酥松松的,吃起来带着火炉的温香,淡淡的咸味儿在嘴里,并有一番风味。
只加了少许盐的火烧,用火炉闷出来就是难得的美味。
这焖炉火烧不过是巴掌大,放在嘴里连吃上几口,也不占肚子,就当个零嘴一会儿也吃下去。
眼看着王妈买完了饽饽,洛萤一边吃着烧饼一边往外走,就听见有人远远地一声。
“伙计,来两斤勒特条。”
这声音格外的熟悉,等到人走近了,头上的瓜皮小帽先进了门,瞬间洛萤就与来人打了个照面,是常五爷!
常五爷背着手进门,看到洛萤在这也是一愣,拱了拱手。
“洛姑娘也过来买点心?”
洛萤点了点头,抬了抬手里的火烧,“五爷早啊,巧了,还要去下一家,先走了。”
脚步抬起,还听见身后伙计地招呼声。
“好勒五爷,这是要出门啊——”
手里捏着的焖炉火烧吃了半个,洛萤歪着头询问王妈,
“王妈,勒特条是什么点心?”
王妈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八旗子弟府里做过佣人,洛萤这个问题她还真的知道。
“姑娘,勒特条这寻常人家也不常吃,乃是旗人吃的饽饽,这京城里饽饽铺做的也少,咱们今儿个来的这家是满汉饽饽,因此也有得卖。”
“勒特条是旗人家出门打猎赶路的干粮,面粉混着蜂蜜奶油做的点心,压的瓷实一点都不碎,约莫有筷子一半长,方便戴在身上,以前出门还能直接放在箭筒里,我年轻的那会儿,也只有在旗的子弟才会吃了,放到现在,也是刚才那位常五爷这岁数的,现在的小年轻吃着洋餐,哪知道什么是这勒特条啊。”
“那玩意一斤也便宜,吃一块肚子就压得饱了,如今啊,也就是有些行路的老旗人喜欢带这个出门,不过要我说啊,这出门带干粮,勒特条虽然顶饱,但放着还是有点硬,不如带点馒头烧饼上路,烤一烤热着吃才好。”
洛萤随口一问,王妈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说,这一上午,洛萤跟着王妈走着,去了好些个饽饽铺,有汉人专营的,有满人专营的,有满汉同营的,还有南越府,上沪府,金陵府那边的南味糕点铺子都走了走,各色月饼几乎是看花了眼。
转悠了一圈下来,什么南越月饼,酥皮月饼,苏式月饼,不光是名字上起的不同,样式和馅料可选的也越来越多。
这月饼虽然不必萨其马勒特条这类手工制作的精细点心,放在行里人看叫模子货,因为有着月饼模子统一出来,但也并不便宜。
看了一圈,洛萤看个新鲜,王妈倒是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去问问大伙都想吃什么,除了往年正常吃的五仁枣泥豆沙馅,还要不要弄几个尝新鲜的口味。
连去了几家饽饽铺,洛萤涨了不少的见识,在两家铺子里还遇上人来存月饼钱。
问了王妈才知道,八月节月饼价贵,对于贫困人家临时拿出一笔钱来买月饼更是艰难,因此针对这种情况,饽饽铺还有馒头铺都有专门推出的月饼会,馒头会。
参会的人从开年开始,每个月到饽饽铺来存一笔月饼钱,手里钱多就多存一些,钱少就少存一些,一般是两角到五角,拿着票据存一次饽饽铺盖一个章,等到了存够八次,八月过中秋节的时候,在铺子里存了多少的钱,用手里盖章的票据就可以拿多少钱的月饼走。
若是没有参加这月饼会,可偏偏到中秋节的时候没钱买月饼,亦或者是买上几十元钱的,手里钱不够,铺子里也可以赊账,只不过需要找个中间的保人,签下字据,之后每个月慢慢将这月饼钱偿还。
洛萤听完,这不就是现代的月饼兑换券和分期付款?古已有之啊!
回到诚和当的路上,王妈的嘴里念叨着这家的月饼那家的点心,才进了诚和当的正门,少年头并不在屋里,王小田看到洛萤就连忙提醒。
“凌铃姑娘刚来了。”
听到这话,洛萤挑了挑眉,她这个便宜妹妹怎么没事找上门来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难不成,是那个季思雨出了什么事儿?
进了会客室,凌铃穿着一身阴丹士林旗袍,见到洛萤进门,她连忙起身。
“姐姐,你回来了。”
凌铃从身上斜挎包里取出一个布包,“这是上次借了姐姐穿的衣服,我洗过了,今天放假正好送过来。”
看着凌铃递过来的衣服,洛萤了然,是上次祭拜洛永诚时候的事,她差点都给忘了。
“一套衣服你留着穿就是了,哪里用得着特意跑一趟。”洛萤摇头笑着说。
“在中学实习的怎么样?文潇文瑶两姐妹也好吗?”
来者是客,洛萤随口问着凌铃的近况。
如今也是七月底,算了算,凌铃这是刚放暑假?如今中学的暑假都放得这么晚了吗?
洛萤想着原身记忆里在奉天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似乎是七月初到七月中就放暑假了,根据如今大宁朝廷的规定,中学的暑假不得多于五十六日,一般也都是七月到八月,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专科学校还有大学倒是放得更久,最多可以放七十天,但寒假无论是小学中学专科还是大学,都是统一的十四天。
“本是七月初女中便放了暑假,只是学生放假了,所有的教员都要参加教员研习班,一共二十天,我前天才结束了考试回家,这才算是放了假。”
听着凌铃无奈的语气,洛萤点头,学生放假了,老师还得充电。
“这教员研习虽说是自愿报名,但老资格的教员多是不去的,多是年资小的新教员和实习教员,研习考核很是严苛。这些天一直呆在研习班,文潇文瑶两姐妹已是放了暑假,倒是好些天没有见到她们了。”
“不过我记得她们的年考的成绩倒是不错,虽是转学而来,考试和功课得了不少的甲等,以我看来,考女师大还是没问题的。”
凌铃缓缓说着。
“那燕京女子四中的新录用人员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等到过了八月,九月新学期开学,凌铃她们这些见习教员,既然已经毕业,也应该转正了吧?
“我们上半年是作为师范生来学校见习,实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燕京四中教学严苛。之前听闻人说,这教员研习班很大程度上就是考核见习教员的,前两天试讲了几日,做了连番的考核,结果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出来,向来八月份应当有了结果,我已做到自己之极限,后续便听天由命。”
凌铃苦笑着说,说实话,她虽然对自己的表现有信心,但其实心中也没有底,竞争对手激烈,连自己的好友苗新月也是其中的一位。
两人都在燕京大学附属第四女子中学见习了三个月,如果还不能留下的话,她只能再去找其他的中学求职了。
“那我便静候佳音。”
王妈敲门进屋送来了上午买的点心,重新装在盘子里,又沏了一壶配点心的花茶。
“二位姑娘啊,这火纸筒带回来路上颠簸的有些碎了,还是快些吃了。”王妈叮嘱了一句。
点心味道甘甜,配上清口的花茶吃正好。
洛萤拿起了一条火纸筒,是有点碎,招呼凌铃赶快尝一尝。
所谓的火纸筒其实就是后世现代的蛋卷,看样子王妈是买了两种,粗的蛋卷比大拇指还要粗一些,细的约莫筷子那么细,咬上一口簌簌掉着碎碎,但吃起来奶香与蛋香浓郁,甜度刚好,吃起来味道好极了。
凌铃小口吃了一个蛋卷,喝了半碗茶,看着洛萤专注的吃着点心,又拿起了一块萨其马。
等到盘子里点心两人消灭了大半,看着拿出手帕,凌铃才清了清嗓子,犹豫地开了口。
“姐姐,你还记得我的大学同学,季思雨吧?”
听到这个问话,洛萤抬眼看她,“记得,怎么了?难道她出了什么变故?”
凌铃摇了摇头,“那道没有,自从,自从上次那事之后,思雨请的紫姑似乎是真的,她得到了朝廷公派留学的名额,学费食杂费都是有朝廷资助,还有奖学金,西洋国家与我们离的太远,朝廷有给留学生的包船,思雨她已经跟着官府的队伍启程了。”
听了她的话,洛萤眼眸闪烁,“那不是很好?”
那紫姑是真是假洛萤并不知道,但季思雨终归是得偿所愿。
“是很好,我前日考核完回家,才知道思雨临走前送过来了一封信......”说着,她从斜挎包里取出一封信打开递给洛萤。
洛萤的眼神有些困惑,季思雨给凌铃的信,给她看做什么?难道季思雨在里面写了什么?
凌铃吾友:
当你看见信笺之时,我想我自己已踏上前往西洋留学之路的客船。
临近毕业之际,我看你与新月四处准备见习迈入社会新生活之时,我恨我自己没有如你们一般的幸运,我的友人是走向光明平坦的大道上了,那我呢?想想我那千疮百孔,遍布恶鬼的家,不,那不是家,我只想我是要堕入十八层的地狱了。
我的好友,我此时要向你们说声真诚的抱歉,我曾心中暗暗的嫉妒过你们,假使我也有新月一般宽裕的家庭,有父母长辈的支持,假使我也有你一般和蔼宽容的母亲,又怎能使我不得不困于学校,一次次困在那牢狱一般的家,艰难地度着这没有光明的生活呢?
那时你与新月常常外出,不知我内心变化,我变得暴躁而易怒,保定府来的人,四处准备新生活,去求学,去留学,去找工作的你们所加于我都都成了种种刺激,我成了一个狂暴的疯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将这些事打的粉碎。
我在北宁接受着摩登,接受着最新兴的一切,可在保定府,你不知的是,我大姊居然被强拉进了个甚么个保定之寡妇会!不许结交男子,守寡妇之美德,保守贞操!不准修饰,不准哭泣!凡是犯者皆有极为严苛的处罚。我大姊不过是在裁缝铺遇上一位故旧,多说了几句话,便被长舌妇告知到那寡妇会中,那寡妇会的会长是将此事诉诸会中,开除我大姊,还将此事告知宗族,才有了我大姊的“思夫过度,追随而去”。
半月前,我收到大姊闺中密友捎来的物品,内里是大姊死前变卖了仅剩嫁妆的银元票,还有两封信。
一封是大姊给我的最后信笺,一封是关于死因的详情,我才知那寡妇会一事。
大姊“自尽”了,以示清白,维自身之清誉,维家族之清名。我那猪狗不如的家族,竟需要已成为别家人的大姊来维护家族,哈,可耻,可笑,可恨。
大姊是被逼死的!大姊死前为我做了一切!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你可曾记得,夜谈时你曾说过,女人到处被歧视,被人拒绝,被人看不起,此乃如今社会之毒也。社会恶毒,时人恶劣。大宁乃宗法的社会,女人们,女子们,女孩们,何时才能不处处碰壁?
我曾天真的以为,这碰壁是一时的,总有一天,这壁总是会打破的,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可此刻碰来碰去,人已是碰晕了。生在这时代的青年们,这时代的女子们,需要有自信才活的下去。可我之身体,我之心灵已经破碎不堪了,这极尽人间的残酷与黑暗之事围囿与我。
于请紫姑之事,我知许多同学言我日后必后悔,我只与你和新月说,季思雨永不后悔。若没有此糟,我仍受那牛马猪狗不如一般的生活,被家庭所支配,与其如此,不如堕入地狱,去换个崭新的前程!为了我,为了我大姊,为了千千万万个如我一般,如大姊一般的女子。
如猪狗禽兽懵懂地活着,乃是愚蠢与蒙昧。溺水者尚要挣扎,命运不公,我已觉醒便要自救,若是沉溺这腐烂之中才是罪恶。
明日我便踏上前往西洋的客船,我走了,不知何年何时归。愿你我都走向崭新的前程吧!
不尽欲言,顺颂时祺。
季思雨拜别,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