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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间的戾气已经快藏不住了。

这神情到底比第一天知道他离开后裴宅发生的事时要克制得多,那天来禀的人差点以为裴五郎活不过第二日,好在这位裴五郎也是乖觉, 当天晚上就称病闭门谢客了。

冉韬摩挲了手里的纸张, 低笑:“还真是殷勤关切, 一日都没有拉下啊。”

禀报的人不敢答话, 只敛声屏气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在这时候触了主上的霉头。

冉韬到底是挥了挥手,叫人退下了。

他抬手抵了抵眉头,又使劲阖了阖眼,压下了眸中的冷意。

路州最好快点动手。

是的,路州必定是会动手的。

即便裴益之已经送了儿子来卫阳,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若是裴益之控制得住路州,他不必做遣质子入卫阳的这一套,不管是像司州一样投靠闵朝,还是在这关头彻底投奔他,都有的选。但是裴益之没那个能耐。路州虽然名义上是他的路州,但他实际控制程度有限,只能顶着南边大梁朝廷的名头、一条道走到黑。

换句话说,他连投降都没那个资本。

不过是路州各方势力平衡之下推出来的傀儡,连一个来使都敢把他的全家押上,这个“路州主人”的投降有什么意义?没人会在意。

既然都是死路,那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搏一搏。

他如今接连下应幽两州,正是专心内部、无暇他顾的时候。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咬下他一口肉来,难道真的等他消化完两州的土地、整兵西顾?裴益之虽然一向优柔寡断,但事情到了这种关头,他要是还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连这个傀儡都当不上。

所以,不管裴家七郎知不知道,他都是被他爹送来送死的。

如今送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冉韬垂下眼——

嫣嫣,你求求我。

我说不定能让他活下去。

*

这个冬天确实不安宁。

就在卫阳上下都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时,北方传来消息,幽州安平郡守降而复叛,斥赵韬狼子野心,有谋取神器的不轨之心。路州刺史裴益之带兵援之,幽州各地闻讯多有响应。

更详细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只有当下的这些,对尚在卫阳的裴氏兄弟也已经足够了。

裴七想起了自己临行前父亲眼角隐约的泪痕,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兄弟俩坐在了一起。

裴七最怕这种凝重的气氛,即便是远赴卫阳的那日,作别时他仍旧能逗得送行之人中传出笑声,可这一次、他想挤出一个笑来,却无论如何都没能成功。

他最后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脸色难看地对旁边的堂兄道:“是我连累了兄长。”

裴琢脸色同样难看,但却摇头:“都是一家兄弟。”

裴七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他涩声:“我叫人去备了一桌宴席、丰盛些,兄长可别讲什么靡费了。都这种时候,总要吃饱了。”

裴琢苦笑。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什么呢?

宅子里大多数人都只是领命伺候的仆役而已,对当下的事并不知情。听闻主家的吩咐,立刻热热闹闹的准备起来。裴七看着这场景,却只觉得苍凉。待到东西布齐了,他干脆摒退左右,屋内只余下兄弟两人。

裴七抬手,“我敬兄长。”

兄弟俩举杯的时候,发现彼此的手都在抖。

酒液在杯中绽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甚至有些洒出了杯外。

裴七勉强遥敬了一下,用左手稳住,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心神仿佛定了许多,他也终于开口,“我有点怕。我听闻早些年出使李闵的使者被绑缚着悬于营门之上,令士兵乱箭射死;更早的时候,青州的方锤曾令人油布裹身,倒吊着从脚开始点着,把人活生生地烧死……”

两军交战的时候,身在敌营,能有什么好下场?只是分死法而已。

裴七本来只是分散一下心神,这会儿却越说声音越抖,刚被酒气熏出点红意的脸色已然惨白。

裴琢倒是更镇定一些,“当年闵朝初立,李氏此举是为了立威;方锤倒行逆施,终不长久,赵公有大志向,不会如方贼一般行酷烈之事,若为立威……裴家、裴家也不值得他这么做。”

裴七神情像是稳了些,但是仍残留着细微的惧意。

他苦笑:“我多次为史书中忠义之士击节赞叹,有时也觉心向往之,但事到临头才知慨然赴死有多难……若是前几日兄长请医者来的时候,讨两副见血封喉、叫人立即毙命的毒.药就好了,现在也不必受这等煎熬。”

裴琢一怔。

请医者过来……?

他在原地呆呆愣愣地坐了半天,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豁然起身、猛地推开门,大声:“松墨!松墨!!”

裴七被堂兄这突然的做派吓了一跳,在旁边轻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却听堂兄语速飞快地对赶过来的松墨交代,“你去乐平坊、去乐平坊!请杨娘子过来,不、是求她过来,就说……”

裴七不解地听了会儿,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高声打断了裴琢,“兄长!!”

他死死抓住了人的手,“兄长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裴家的事,干什么要多牵扯一个人!!若是事有万一,那就是多添了一条人命,杨娘子待你如此情深意厚,你就忍心?!”

裴琢静静地听完了堂弟这段话,脸上的表情冷静得要命,连刚才的仓促惶急都平复下去。

少顷,他轻轻问:“七郎,你想活吗?”

那一瞬间,裴七只觉着抓着对方的那只手足够千钧重。

他很想大义凛然地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裴琢轻轻拂开了那只手。

他以气音低道了一句,“放心吧,玉蝉不会出事。”却也不知是对裴七,还是对自己。

裴琢转身看向松墨,这次的语气平静许多。

他抬手取下了自己随身带玉佩,缓声:“有事求人本该亲自登门才显得诚意,只是如今我兄弟二人不好随意走动,只能求杨娘子劳累走动一趟。我等在卫阳实在无他人可求,若是玉蝉还稍微念着点昔年旧情……不、是裴杨两氏的交情,求她赏光、走这一趟罢。”

*

杨嫣还是有点“裴琢这段时间在故意回避她”的自觉的,故而这会儿对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地求她过去,杨嫣还真是有点猝不及防。

不管什么原因,人还是要见的。

她满肚子疑虑,想了一路都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倒也猜到恐怕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就算如此,杨嫣也没料到自己一踏进去就受了裴家兄弟俩五体投地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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