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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推开了门——

阎立本虽然早就被调任工部尚书,后来更是致仕离朝,但在太极宫的将作监,始终保留着他的画室,就像……太史局始终保留着袁天罡的屋子一般。

一切如旧。

姜沃还记得,阎立本作画一向要干净加肃静,即不许人吵闹也不许人乱碰他的东西,连洗笔洗颜色碟都是他亲力亲为。

她走到案前。

案上还摆放着没画完的画,是今岁的诸邦朝贺图——

说来阎立本虽然致仕,但说起书画,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还是他,被誉为‘丹青神化’。

故而今岁,诸邦来朝,二圣还是请他出山,画一幅《万邦朝长安图》。

因考虑到他的年纪,并不规定时间,只让阎立本慢慢画去就是。

姜沃看着眼前才起了底稿的《万邦朝长安图》:就在正月初四,阎立本还曾邀她一并去鸿胪寺采风,去观察他之前未见过的番邦使臣,以便作画。

那日阎立本忽然与她怀念起了旧事——

他说起,贞观二年,太宗皇帝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有过这么一次诸番邦来长安朝拜的盛况。只是那时候太上皇还在,皇帝也没有闹的排场太大,只让阎立本画了一张包含二十多个国家的《外国职贡图》。

画的是各国使臣,走在长安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准备入宫朝拜的景象。

那日阎立本还感慨道:“不知怎的,近来总梦到先朝之事。”

姜沃看了半晌阎立本未完的图,嘱咐过看院子的宫人,勿要入内后才离开了太极宫的将作监。

从将作监出来,姜沃看向太极宫东北角。

那里,有两座凌烟阁。

至今日,不但凌烟阁功臣皆已故去,为之作图之人,亦不再矣。

**

姜沃是在大慈恩寺雁塔之下,遇到狄仁杰的。

因多年前,皇帝曾令阎立本为大慈恩寺画佛像,就石刻在雁塔第一层的门楣之上。

姜沃至此,是同时缅怀阎立本与玄奘法师两位故人。

而狄仁杰,则是来看老师旧日之笔,他沉郁道:“姜相,阎师……”他难掩哽咽,伤痛不言。

姜沃看着佛像庄严道:“怀英,等下你与我一同回中书省吧。”

作为中书省宰相,要拟阎立本的追赠文书。

姜沃想,狄仁杰来写,或许更合适一些。

*

是年二月。

朝中有诏:

故工部尚书阎立本,性含幽元,材兼应务,书画该洽,驰誉丹青;藻思洪赡,思擅于此。今英灵寝远,宜加褒崇,故追赠司空。

诏,陪葬昭陵。!

第267章 生老病死

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

入夜后,风也带了几分温热的气息。

紫宸殿中,常燃不灭的驱蚊草药和薄荷药油的气息交缠,混成一种略带辛辣的奇异草木香气。

每年夏日,媚娘闻惯了这种气息,倒觉得比燃各种香料更好,很醒神。

此时她正对着一面琢成莲花台式的铜镜梳发。

如今京中世家名门最流行的玻璃镜,帝后宫中自不会缺。但皇帝因常头晕目眩的缘故,并不喜欢将亮晶晶的玻璃镜放在寝室内,就搁在了外头正屋。

*

铜镜中多了一个身影。

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过去,他对着铜镜感叹道:“媚娘容色如旧。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着与当年册后时一般的翚翟深青袆衣,朕瞧着与当年毫无分别。”

安定公主选驸马用了几乎整整一年,这期间礼部(没错,还是礼部,所以许尚书如此那般憔悴)同时也在准备着公主大婚的典仪。

于是正月里帝后才为安定公主定下驸马,三月里,新驸马就抬进门了。一应按照新改过的公主出降礼制来行。

而大婚后,公主除了与亲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后就依旧该上朝上朝,该去署衙去署衙。

倒是驸马,因开春以来各番邦使团纷纷离开长安,鸿胪寺的差使也就了了。

帝后念及驸马在公主府上属于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公主府的规矩礼仪需要学,就未再给驸马实缺官,只令他领驸马都尉的虚职俸禄,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驸马的日子’。

这样一来,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后对于女儿出降的伤感——因一切实在跟过去没什么不同。

且这确实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驸马‘进’门。

帝后的父母心肠得到了安慰后,已经愉快决定到时候给太平也如此行。

而此时,媚娘听皇帝如此说,就笑道:“儿女皆已成婚,怎么会与当年毫无分别?”

不过……媚娘对着镜子,她也觉得自己未有丝毫暮态。

哪怕偶然会从鬓边发现一根两根的白发,哪怕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会有细细的岁月留下的纹路。

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绝不会想到‘暮气’二字。

或许是天生如此,也或许是宫中各色膳食补品保养得宜的缘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说起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美容剂。”

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摄政来的每一日,在她逐渐握紧权柄的每一日,她都精力愈加充沛且振奋。

只是,在皇帝面前,媚娘自不能如此说。

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内的温热——夏日要来了。

皇帝畏惧每年会让他病重的夏日,就像是小孩子害怕一定会来的黑夜。

这时候总不能跟皇帝说,她也觉得自己依旧精神满满,不逊当年。

于是媚娘温声道:“陛下,人都会老去的,且我比陛下还要年长。”她撩起鬓边的乌发细细寻着,好在找到一根白发,就给皇帝看。

皇帝放下了梳子。

他惆怅道:“是啊,人之在世,总有生老病死。若是临去前,心知子孙皆安诸事咸宜,就是福气了。可惜……”

可惜,他现在完全不能心安。

储位之事,一直是压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

若说原来,他还总想着把太子掰过来,可现在是……掰都不敢掰了,不,是戳都不敢戳了。

说来,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灯,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灯。

这一两年,尤其是近半年来,太子着实多病,别说礼部之事和朝政了,就连东宫一应事务,也是外交属臣,内交太子妃。

太子专心养病尚不及,皇帝怎么可能再去逼迫孩子。

说到底,太子也是个‘官职’,皇帝对太子的不满,是对孩子做这个‘官职’做的不好而不满。

但他绝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碍。

作为父亲对孩子的心,和作为帝王对继承人的心产生矛盾时,当心爱的孩子却不是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是真的体会到了父皇当年的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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