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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楚克为他们与棺材拍了一张合影。

也许在别处,与棺材合影会被视作不祥之事,而这在芬兰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他生命的终章,与其余任何一章一样,都是值得书写并铭记的。而对于逝者的亲友而言,他的死亡也会是他们的人生中重要的一章。因此他们需要保存记录这一重大时刻的影像。

奥西与乔安娜的手轻轻搭在棺面上,那上面刻着的并非传统的十字架或花纹,而是《安魂曲》中的一段乐章。一束银莲花伏在中间,以短暂的生命见证了这场离别。

照片上的乔安娜仍在微笑,眼眶却已发红。奥西的眼神则有着穿透镜头的深远。两位灰发老人站在中间,背依旧直挺,虽有哀容,更多的却是释然。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的冰雪森林与灰色墓碑,那里栖息着许许多多的魂灵,尽管世界上还有深爱他们的人,却再也唤不回他们。

在死亡面前,人才会突然察觉这一点:日常生活不过是个美梦。那些起床用面包机为自己烘烤两片香喷喷的吐司再配上一杯咖啡的清晨,那些带着小狗在街边散步的午后,那些在海边的木屋中练琴的夜晚,这些最平常的日子是我们自甘沉溺的梦境。唯一的真实是死亡,是那片虚空对我们人生的褫夺。

而如果有什么能驱散死亡的阴影——那一定是爱与记忆。

***

落葬仪式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宴会厅。乔安娜坐下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奶油三文鱼汤,抽了抽鼻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努米这小子的天赋真令人嫉妒,我也要在我的葬礼上用他写的安魂曲。好啦,他现在给上帝作曲去啦,你说等我们再见面时,他会不会写完了十套交响曲?”

奥西叹息:“以他工作起来的劲头,完全可能。我们也要继续写,到时好让他听些新东西。”

“是啊。我一定不会比他差。不过你啊,大指挥——忙得都没多少时间谱曲了吧?这次回来待几天?”

“三天后我就要回纽约了,现在还在乐季中。”奥西无奈道。

乔安娜将胸前的红发撩到脑后,高高绑成一个马尾:“嗯。不过想想你拿多少工资,这个工作量也不算太夸张。”

奥西一愣,疑惑道:“安娜,我和你讨论过我的薪资吗?”

“唔,今年的全球指挥家收入排名刚出来不久,看来你还不清楚。恭喜你,你进前十了。”绑好头发的乔安娜打开手机,将排名网站搜给他看,而后将手机递给楚克,语出惊人:“你看,艾诺虽然是我们三个人里唯一部分叛变了作曲事业跑去当指挥的,但他赚的比我和努米加起来还要多呢。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你尽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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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是我这边的6月30日晚23:59,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总算赶上了:)下一章完结。

第14章 十四、极夜之后(下)

楚克正数着那一长串数字间的逗号,听到这话,一向控制力良好的双手轻微一颤,手机差点滑到三文鱼汤里。

奥西似是在认真思考乔安娜的话:“经济方面可以放心,这点确实不假。但我带的乐团不在一处,平时演出也在各国,很难在一个地方长居…… ”

乔安娜不赞成般摇了摇头:“为什么不活在这一刻呢?我们无法解决尚未出现的问题。”

“我是指挥,安娜。”奥西停下喝汤的动作,轻握着银勺的雕花柄,如同握着指挥棒般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我总是不得不领先于乐团的演奏进度。有时是十秒,有时是一分钟,如果是瓦格纳,那么我至少要在思维上领先演奏十五分钟。”

乔安娜也不喝汤了,她直接将勺子靠在碗边,挥舞着一只手:“指挥怎么了?指挥爱人时和小偷爱人时没什么不同。无论是爱或是我们的存在自身,都可能没有下一刻,更别说下一天、下个月、下一年。爱不过是偷时间!所以当你这一刻感受到爱时,就应该去实现它!”

他们有来有往地讨论起这悬而未决的关系,楚克原本感到的尴尬倒是因为自己在这番对话中的隐身而退减不少,安静地将手机放到一边,喝完了眼前的汤。

三天一晃而过。奥西由于要陪伴家人与处理乐团合作事务,忙得不见踪影,但仍然会时不时给楚克发消息。有时是冰封的光洁湖面上他的倒影,有时是欧柳莺灰绿色的娇小身影,有时是他做的小土豆鲱鱼排。

楚克只要有空,便一一回复。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承诺,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默契。不提见面,不提离别,仿佛这样分享日常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楚克心知肚明,三天后,这些都会慢慢消逝。分享欲会消失,情感会淡去,正如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必经的自然过程。他只是在等一切过去,等偶然降落到他头顶的光环褪去,等撞击他内心的强烈感受消散,他就会做回那个无甚天赋但算得上勤恳的小提琴手。

对于天赋这回事,他倒意外释然了。在勃兰登堡门前的即兴演奏与柏林爱乐厅内的正式演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除了音乐外一无所有的人通过小提琴向世界倾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一向清楚,不是人人都能听到神圣的感召,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找不到真正热爱的事物。

可另一桩事,他现在才明白,那便是听到感召的人也未必能在神指给自己的道路上自如行进。然而这并不说明感召是假的,或那条路不值一走。他听到的感召只是:自己必然要成为小提琴手。这小提琴手前本就没有任何定语修饰:伟大的、糟糕的、技艺高超的、灾难性的……

无论如何,他已经全情回应了自己的命运,这就足够了。

带着这样平静的心情,他在第三日的夜里坐上了从赫尔辛基回科特卡的M7。这一天晚上,奥西没有发来消息,应该也坐上了回纽约的航班。

深蓝的月夜静谧得出奇,乘客不多的M7在夜间的雪原缓缓行驶。

闭上眼,他似乎可以隐隐听到冰层深处湖水流动的声音。如此神秘,如此恒久,一如生命的流。它们会在某个冬日彻底凝结成冰,阻塞所有流动,又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春夜再次汨汨而出。

在成片森林投下的阴影中,在袒露着自身荒芜的巨石旁,他感到安全。因为森林之神维达的居所和巨石的心是他无法到达的,而反之亦然。无法相互抵达,因而可以保留自我的领地与边界。

而在云端是什么感觉呢?三万英尺之下,城市如闪烁的电路图一般清晰铺开。当人拥有众神的视野,世界就再也没有谜题。一切都是可抵达的,一切都是可被理解的。也许纽约的夏日比芬兰的极夜更冰冷。这是奥西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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