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绝无私心


李伯禽立在原地,只听声音也辨不出他的喜怒。

他距她叁尺之遥,叫她恍然想起,当年北地求亲之前,她也曾经去找过他。

那时候也是如此,叁尺之遥,一个在槛外,一个在门内。

她惆怅难解,他不动声色。

其实,她是动过心的。

“东山狩猎太子遇袭,胡人劫驾。朝中只是查出了些眉目,似乎是宫中有人同胡人勾结。殿下如今还是要小心为好。”

“是吗,还要多谢李相提醒。”

司马莞起身,不多不少行了叁步,正好站在李伯禽面前。

裙裾上环佩珠钗玲珑作响,身前人似乎厌恶她的走近,低头掩鼻就要后退。

“站住。”

李伯禽身子一僵,还要继续往后退。

“本宫让你站住。”

司马莞懒得废话,直接扯住了他的衣襟。

高大瘦削的男子被她一拉,竟然就停住。

只是他还侧头避过她,似乎是怕她身上的酒气熏着了他。

“既然今日碰上了,那也免得我亲自去找你。李伯禽,你听好,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她松开扯着他衣襟的手。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多年,觉得没必要问,可今日问了,也算是给当年的自己一个交代。

“当年你对小鹘王下手,可曾掺杂半点私心?”

究竟是因为皇帝密令?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答案早已经不重要,因为无论就算李伯禽回答还是不回答,她都不会饶过他。

“殿下想问的就是这个?”

李伯禽愕然,随即低头露出一个笑。

“殿下真是喝醉了,当年南地战火初歇,百姓方才安定下来。此时北地有雄主。殿下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应当明白微臣所为,是被逼无奈,受困于天下大势,所谋求的,不过是南地百姓的安康。”

“不曾有一点私心?”

借着酒意,司马莞还是问出了口。

就算今时今日她如何厌恶他,可年少时她是真切地为了那个青衫书生动过心的。

承认了也没什么,不过是动过心罢了。

那点似有若无的情愫早已经在他送她和亲时便已经消失殆尽。

可她只是想要问上一问,

李伯禽哑然失笑。

他也退后叁步,不偏不倚恰好是叁丈的距离。

夜风渡过来,吹起他的衣袖。

年轻时便一副老成神色的书生,到了这般年岁,反倒显出几分跳脱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比刚刚皱眉避让的样子看得更让她讨厌。

“绝无半点私心。只是为了天下百姓。”

果然如此,本该如此。

寒微时便能说出“当今乱世,欲平治天下者,舍我其谁”的年轻书生。

当真是没有一点私情,心中全是天下百姓。

带着她长大的兄长司马长陵能牺牲她的婚事,与她毫无瓜葛李伯禽又怎么会对小鹘王手软?

“李相将天下大势看得如此重要,那若是有朝一日大势要李相去死,你也甘愿受死?”

司马莞不再靠近他,而是转身走到栏杆旁。

夜风渐起,吹皱满池秋水,她的心却再无一丝波澜。

第一百零九章不得不如此

“若是不得不如此,微臣自然甘愿赴死。”

身后李伯禽淡淡答道。

“那大人可要说到做到。”

司马莞偏头看过去,李伯禽被笼在夜色中,面上神色模糊不清,只剩下高大瘦削的身影立在这夜风秋水的长廊道中。

“姑母!”

少年清冽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司马玦急匆匆走上来。

“父皇刚醒,便叫人到宴上找您,快跟我来。”

行至她身边他又低声说,“太医说父皇今日看来是不好了,大臣们都已经等在了紫宸殿。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找您做什么。”

他言语中透出不耐。

刚刚与她对质一番,陪着她说了些没头没脑话的李伯禽身侧也围上来几个宫人,个个俱是面带苦色,额上微汗,“紫宸殿现在可是乱做一团,李相快去看看吧。”

司马莞不动声色握住了司马玦的手,待到李伯禽跟着那些宫人走远才开口。

“紫宸殿里能有什么乱子?阿戌不是在那儿吗?”

司马玦扶着她远远坠在后面。

“就是因为他,紫宸殿才乱起来的。刚刚在宴上,京兆尹家的郎君跟那个秦朗之起了冲突,两人闹着闹着竟然打起来了。司马琰上去劝解,差点被人拿酒杯砸破了头。”

“恰好父皇又醒了,正召人过去,那郎君就把事情闹到了父皇跟前,说什么要替青州士子们求个公道。”

他说完不忘补上一句。

“不过您可放心,司马琰可没受伤,只是父皇似乎因为此事被气着了,发了一通火便倒下了。太医说他急火攻心,眼看便不好了。”

因着这点事,就急火攻心?

那她岂不是早该死上千万遍。

司马莞原本心中千番计量,此时也都化作了空。

这宫中亭台一桩一栋,似曾相识,又全然陌生。

就如同她的兄长司马长陵,初一是那般,十五便又换了一个模样。

当着紫宸殿众人的面,她进了后殿。

殿中燃了安神的焚香,司马长陵躺在榻上,司马琰立在不远处,两人都看着她。

“阿莞,你来了。”

此时显出体衰之像的皇帝叫她的名字,和小时候一样亲切。

“皇兄。”

司马莞坐在榻边,握住他颤抖的手。

“阿琰,你先下去。”

司马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身离去。

“皇兄有话想跟我说?”

司马莞垂眸,看着自己握住的那只手。

臃肿,苍白,简直像老人的手。

看不出这只手曾经牵着她翻过宫墙,教她习字读书。

也看不出这只手曾经写下了那封送小鹘王去死的书信。

“朕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阿柳。人言五十知天命,谁知道朕不过五十,寿数便尽了。”

司马长陵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朕百年之后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只是你,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阿琰和阿玦。”

司马莞打断了他。

“放心不下,是不是因为是你亲手断送了我的人生,断送了小鹘王的性命?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第一百一十章他们两个便很好

司马长陵神色一滞。

“朕···”

“我问过李伯禽,他都承认了,皇兄不必再辩解。”

无论李伯禽跟她说了什么,皇帝都不会再有机会知晓。

他行将就木,她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司马莞就是诈一诈他。

“是朕对不起你,可朕问心无愧。”

司马长陵松开手,垂下眼似乎再不愿睁开。

到了这一步,他什么都想开了,再说什么不是他,又能如何呢。

“送我去北朝和亲,你是被逼无奈,杀了我的夫君,你问心无愧。那我问你,你这一辈子,是不是从来都不后?”

司马莞起身走到殿宇中间。

“不曾。”

年老的皇帝躺在榻上,旧疾缠身,不见一丝悔意。

“朕对不起很多人,可是朕从来不觉得后悔。因为朕所做的事从来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朕是个明君。待朕百年之后,史官会这么写朕,史册会这么记载,天下百姓也都知道朕是个怎样的皇帝。”

“可你不是个好兄长,不是个好夫君,不是个好父亲。”

司马莞转身,看着榻上已经不再年轻健壮,依稀可见当年勇武的皇帝。

“阿莞,人生于世,不可太过贪心。比起做别人的兄长父亲,朕更想做天下百姓的明君。”

司马长陵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讽刺。

“要是柳姐姐听到了这种话,不知道会笑还是哭。”

司马莞回到榻边。

“阿柳她,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

司马长陵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求得是一心人,却遇上了朕·······早知她会郁郁而终,便不该娶了她,现在阿琰也对朕心存怨怼······”

他眼中泪光闪现,又逐渐暗淡下去。

司马莞冷冷看着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们都不该遇上皇兄这样的人。可是皇兄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戌,还有彘奴。”

她俯身上去,露出颈下那个不知道是兄弟两个谁留下的齿痕。

那样暧昧旖旎的红痕,就烙在她颈上,带着微微的青紫。

皇帝怎么会不懂?

“毕竟他们都很喜欢我这个姑母。”

司马莞笑得肆意张扬,不再掩饰自己今天来的目的。

本来想慢慢来,可是害了她的兄长马上就要死了,教她怎么等得?

皇帝陡然睁大了眼睛,喉中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既然皇兄一直想还我一个如意郎君。”

她倾身下去低声道。

“我看他们两个便很好。”

那只臃肿的手猛然攥住她的手腕,一瞬间爆发出来力道几乎要将腕骨捏碎。

“你这个······”

皇帝挣扎着起身,却动弹不得。

他的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定格成对她的厌恶。

司马莞任由皇帝抓着自己的手腕。

她怔然看着皇帝的动作慢慢消减,直至再也没有动静。

他的眼睛还睁着,司马莞覆住了他的眼睛。

不管司马长陵是否能听到,她还是到他耳旁喃喃道。

“皇兄不后悔,阿莞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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