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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死了。奉玄的好友第五岐死了。

奉玄呢,其实奉玄也死了吧。

荀靖之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叫他“奉玄”了。没人会这样叫他。舅舅为他取了字,他的字是汝宁,可是有谁敢叫他汝宁呢?在长辈眼中,他是“靖之”,在兄弟姐妹眼中,他是“八郎”,除此之外,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子孙,他用不到表字。他是没有血肉、不需要过去的郡王。

连裴昙都不敢叫他“奉玄”了。因为他是尊贵的郡王。

他是尊贵的郡王。

舅舅找回的是荀靖之,姨母爱的是荀靖之,他再次有了姓氏,他出自这世间最高贵的云平荀氏,他又成了母亲的儿子、阿翁的外孙。叫他“奉玄”的师父和师姐就像失落的北方一样,只留下无尽沉默——他那修道的十三年就这样被人丢掉了,再也没人在意、没人敢去提起。

崔琬看荀靖之不说话,轻叹了一声,道:“崔琬喜聚不喜散,郡王,相见即是有缘,何必推辞呢。我们在夜里闲聊,夜深时分,佛寺的钟声在山中回荡,震落几瓣白梅,我与郡王为此联诗,不也很好吗?”

崔琬对荀靖之的关心中确实存着几分真心,他说:“郡王,清原担心您,所以请我想办法劝一劝您。清原太高看我了,其实我和郡王又何曾相熟呢?我怕郡王不肯见我,想来想去,和妙娘打了赌。”

“多谢伯玉兄的关心。也多谢清原。”

“郡王若是真的想谢清原,就不要闭门谢客。这宅邸就像您的心,我们谁都进不来,清原看了担心,他说您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的,什么都只自己抗着。他到今天都不知道您为什么在赤丘杀人时,下了那么狠的杀手,狠到要剖开一个人的肚子。清原太傻了。我知道,您会这样做,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和‘奉玄’有关。”

奉玄。

荀靖之脸色煞白,“是,因为那个人告诉我,第五岐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您信了?”

“我信了。”

“他……他可能是在胡说。”

“我剖开他的肚子,是因为他嘲笑我救不回第五岐了,他吞下了第五岐的佛珠。一颗多伽罗木佛珠。”荀靖之抬眸看了崔琬一眼,双目如不起波澜的幽深古井,他说:“我拿回了那颗佛珠。”

崔琬听荀靖之亲口说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久久震撼,没再开口。

荀靖之有些冷淡地说:“伯玉兄怕我了?”

“不,我崔琬不知道什么是怕。”崔琬抬起头,说:“郡王,您不把我当朋友,也不必把我当朋友,我只想给您带来一场热闹。郡王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吧,您需要换一换心境。”

荀靖之说:“你对清原很上心,答应他的事情,一定会做。”

“所谓好友,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说:“您也不必以为我丝毫不关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会记得。一个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温酒、有人杀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样一个紧张又懒散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据了一年的重量,那记忆丝毫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历久而弥新。”

六欲泡影一时尽,那夜崔琬说泡、说影。大乘十喻,世间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记忆历久而弥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复散去,除了一首诗,他们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终那首诗也会消散。

荀靖之说:“伯玉兄觉得我变了吗?昙姐说我变了很多。”

崔琬说:“郡王觉得我变了吗?”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可见我变了,你叫我郡王。”他说:“伯玉兄,多谢你的美意,今夜请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够华丽,留在这里吧。梅花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见第五岐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树还活着吗?

人还活着吗?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②

宣德城内如今有的是百姓,还是尸群。

那许朝崛起之地,那片关东大地、那被笼统地称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

荀靖之忽然觉得有一双冷眼在暗中窥视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净土,白龙涎香在香炉中缓缓燃烧,香气弥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时随风坠落,堆积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种近乎死者的执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种假象。他记得第五岐的死,他不会忘记北方发生过什么,他会永远记得堆叠的尸体、腐臭的尸体、暗黑色的血迹……

荀靖之问崔琬:“伯玉兄记得韦衡吗?”

崔琬面色不变,说:“当然记得。”

“韦衡曾问我,尸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觉得呢?”

“尸群是应当予以消灭之物。”

“是‘物’吗?”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确不是,因为尸群不像人群那样自相残杀。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变得僵硬。”

“郡王,这不是您的错。”

“崔大人,”荀靖之忽然这样叫了崔琬一声,他说:“我们都想得太少了。”

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想得太少了。

崔琬不知道荀靖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婢女告诉荀靖之,他的表妹泽晋来拜访他了。

荀靖之没有再把和尸群有关的话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他们不再看向北方,对一切不闻不问,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变成狂尸。他想说他预感到了一种与尸群的出现息息相关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

②《南史》

第130章 雅集3

第三夜之宴

妙娘第三次来高平郡王的府邸过夜时,屋中依旧只有她和郡王。屋外多了许多人。

白梅树下摆了几扇屏风,又设了绛纱帐,惠娘和其他几位乐伎在一扇屏风后休息,崔琬等人在绛纱帐下坐着。

白梅开得很旺盛。或许是因为树下放了炭盆,花儿也不再怕寒,在夜里显得格外精神。

崔琬让人请了崔涤来。卢家公子卢仲容邀妻子永平翁主泽晋与自己同坐。荀靖之派人去请裴昙,裴昙和丈夫周鸾一起来了。

荀靖之见过周鸾几次,和哥哥周紫麟不一样,周鸾是个很和气的人。周鸾身子骨弱,他也知道自己身子骨弱,所以他才会这样和气,他轻易不生气:气大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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