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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半日,喝了酒之后,头晕得厉害。

有人叫“郡王”。郡王是谁?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郡王住……住在我这里就行,我想,郡王家里,也没有娇妻美妾,不着急……回去。住我这里!”

有一个男子回答说:“大人看我不娇不美么?”他的嗓音有些冷,好像……像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荀靖之想不起来。

曹霸嘿嘿直笑,“郎君啊,我高兴,你喝,喝,咱们喝一杯。”

荀靖之听见了蕴真的声音,蕴真说:“郡王、郡王,我来接您了,您回府再睡吧。”

荀靖之努力睁开了眼,眼前如有薄雾,他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伏案睡了片刻,脸颊枕过袖子,印上了衣袖上的刺绣花纹。

蕴真和曹霸府中的婢女扶荀靖之起身,荀靖之想吐,问蕴真:“有水么?”

“水?”蕴真向左右看去,想要找到注水壶。

“我扶吧。”一个人代蕴真稳稳扶住了荀靖之。

荀靖之闻到了熟悉的衣香。

“大人,您的伤?”

“不妨事。”

荀靖之头晕目眩,靠着扶住自己的人,暂时闭上了眼睛。

“郡王喝醉了?”

“嗯。”

“原来郡王喝醉了,会乖乖承认。郡王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荀靖之睁开眼睛看向对方,他和他离得很近,无论他怎么睁眼,都觉得眼前隔了一层朦胧月光。

“郡王觉得呢?”

“你……呵呵,”荀靖之低低笑了两声,“是你,昙姐和我说,我太有分寸了,我该见你的时候就叫你:第五岐,然后……”

“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然后……然后啊,我该立刻说:你还欠我五文钱呢。看你是……不承认欠我钱,还是不承认……你是……”荀靖之努力看着柏中水,他已经想起来了,扶着他的人是柏中水,说:“第五岐。”

荀靖之一眼望进了柏中水的眼里。

柏中水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黑如浓墨。

二人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荀靖之忽然想要流泪。

曹霸已喝得酩酊,一把拉住歌人的手,要歌人为自己的儿子唱一支曲,为自己佐酒,他说:“唱……唱《劝学》,小子要好好学!学,从出生就学,胜过那群门阀蛮子!”歌人于是清唱:“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

荀靖之不知道歌人在唱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歌人还在唱歌。

他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柏中水。

柏中水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荀靖之的双眼,说:“郡王,若你不看我,你觉得我是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是实相。

如果他不看他……

荀靖之听到歌人在不远处唱:“……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②

岂能长少年。少年……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截然割裂。如果他分不清柏中水和第五岐,那他为什么不能叫柏中水“五岐兄”?

他眨了一下眼,说:“第五岐。”

柏中水感受着手心荀靖之的眼睫的颤动,荀靖之温热的泪水几乎要将他烫伤。他捂着荀靖之的眼睛,说:“郡王,如果您很想他,那我送您一个礼物吧。”

他叫了荀靖之一声,很轻地叫了一声,他叫:“奉玄。”

奉玄。

一石激起千层浪,荀靖之一把挥开了柏中水的手。

“你不要这样叫我!”荀靖之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花架。

一架木香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瓣落了他一身。

曹霸还在抓着歌人唱歌。

“郡王,我找到水了。”蕴真端着一杯温水,寻找荀靖之。

荀靖之扶着花架吐了起来。

或许是呕吐时太难受了,荀靖之的眼里不断弥漫上泪水,他在花架下一边吐一边哭……真狼狈啊,真狼狈。

蕴真带着曹霸家的婢女扶住他,帮他摘去身上沾着的木香花瓣,将杯子递过去,请他漱口。

婢女个子矮,扶不稳荀靖之,“郡王。”柏中水伸手,想要扶荀靖之。

荀靖之满眼是泪地看向他,说:“你欠我五文钱。”

“郡王醉了。”

“不对、不对,”荀靖之的眼里不停冒出泪水,他不想哭,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一直有泪水,或许是他太难受了,他想吐,他说:“你不该说这个。”

“嗯,好,我欠郡王五文钱。”柏中水低声哄着荀靖之,拔下了头上的錾银发簪交给他,说:“我把这个抵给郡王,郡王不要难过了。”

荀靖之紧紧攥着柏中水递给他的簪子,柏中水顺手扶住了他。他长得高,能将荀靖之扶得很稳。

荀靖之又弯身吐了起来,胃中酸涩,喉中火辣辣地疼。

柏中水一直扶着他,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了顺背。

一旁候着的婢女端着铜盆,盆中用温水浸着帕子,蕴真拿起帕子拧去了水,为荀靖之擦脸,又请他漱口、喝水。

荀靖之吐得不辨东西,他忘了为什么自己手里有一只发簪,但是一直不肯松手。有人扶着他将他扶上了车轿,告诉他他们要回去。

回去……

他叫什么来着……他想回……回苏日奥云草原。不,他根本没去过苏日奥云草原。

可是他觉得自己去过。

他不知道马兰头花长什么样,可是他看见了紫色的花,开在草原上,在风里摇动。苏日奥云草原处在内陆,但是能看到海鸥,鸥鸟从羁縻之地向南飞,风吹起连绵的青草,一层层草浪如海水般在风中波动。

有人告诉他,七八月的草原到处都是花,从坡上看,草原像一块毯子,很美。

马兰头开花很美。

师姐将韦衡埋在了苏日奥云草原。

他终于来到了韦衡的埋骨之地,他拨开及腰的茂草,向前一直走、一直走,他知道冲雪就藏在前面的草丛里。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没能找到师姐,师姐一定是来了苏日奥云草原,来看韦衡了。

他抬头望着远处,看到了高大的山石,母亲为他雕刻了蝉冠菩萨。

他想见一见母亲,他希望能抓住母亲的衣角。

他没有见过父亲。

他想抓着母亲的衣角,叫“母亲母亲母亲”,让母亲不要松手。姨母长得有些像母亲,可是他想要母亲。

他想要师姐。

他往山上跑,想去交光台找师姐。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句话。执一是一个很好的名字,能执一道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教他琵琶的老琵琶师曾在华胥峰对他说:“太宗欣赏我弹琵琶,说执一道而得其精髓是件好事,为我改名雷执一。”

名字。师父说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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