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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呢?他能认出他,这是他们这对师生之间才有的默契。可他回身,给了兰奢一剑。他下手真是毫不留情啊。这时,他察觉出自己的冷酷了。

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如此不近人情的人。

当他看向自己的爱妾的时候、当他抱着自己的女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和以前的寂照一样,心中还有柔情。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离开寂照十万八千里了,不只是在佛法上远离了寂照,在心绪上也远离了他。

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杀人者是他,救人者亦是他:他解兰陵之围,破尸潮、过淮安,带齐王平安南下,有从龙之功;戍守登瀛,守卫自登瀛至静海的郡县,救下三十万百姓;沿长江西进,剿灭荀元钧的部队;终结吉州的叛乱;守卫建业……

他是房安世。或许是早已忘记如何分辨善恶的……假房安世。

房安世是个武将。假房安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颗将要腐朽的铁钉,钉在这岌岌可危的许朝的关键之处,虽有背叛许朝的风险,却还没有背叛许朝。如果有人提前将他拔去,这并不牢固的大厦……怕是真的要塌了。他是武将,乃是许朝南下后所依靠的重要势力,他死了,毗岚飓风将要刮起,巨大的权力自他的手中坠落,门阀暗中窥视,宵小蠢蠢欲动——他实在不知道,这场权力的变易过后,谁能笑到最后。

第五岐要他死,门阀恨不得他死,陛下心死,按照律法他一定得死。

他死了,谁能笑到最后呢?

这世界是无情的世界,当年的同袍要因为权力自相残杀、互相猜忌,最后一一死去。如果他拿不到最高的权力,那他不过是先一步领教了自己的结局。

大道本无情,谁能得生存?

假房安世对第五岐说:“我将你母亲的头和左手藏在了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东西用油纸包着,你去找吧。”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他觉得累了。走吧,第五岐去找东西,他好自己休息休息。

第五岐肯定还会来找他的。因为——

东府城和青溪之间的水渠里,没有藏着东西。

建业的水道常常淤堵,高平郡王在带兵清理建业西边的水道,假房安世希望也能有人清理清理东边的水道,反正他来不及亲自带人清理了。

假房安世确实见过枕流药师的头颅。他将枕流药师的头和左手葬在了京口郡治下的云阳县,他曾在那里带兵,就将他师妹的一部分遗体安葬在了那里。他又找了一家人,年年为她扫墓。其实他不信世间会有报应,扫墓不过是生者表达自己的惋惜的手段。他惋惜枕流药师知道的太多,成为了他的阻碍。

谁都会有遗憾,就算第五岐得报血仇,送他去死,第五岐也还是会有遗憾,他的一个遗憾将是——

他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母亲的头颅。

第五岐站了起来,打算离开了,大概他是打算去找他母亲的头颅了吧。他要踏上一条歧途,开始一场白费力气了。

假房安世说:“师侄,你可真耐得住气。我以为我们再见的时候,一定会拔剑相对,在血中决出胜负……或许我们会打到建业的水沟里,沾上一身泥污,互相扼住对方的脖颈,死不松手。我想着我们都曾在岐山修行,学过同样的剑术,我是前辈,而你是可畏的后辈,我们得领教一次彼此的实力,而我还想领教你的愤怒——你恨极了我,我们会在水沟里拿出毕生绝技,畅快淋漓地决斗。在这一场决斗之后,泥污染血,我的剑将贯穿你的左肩,你的剑在哪里……你的剑落下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第五岐说:“房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叔’。师叔,我不对你动手,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好心,而是我恨你恨到无以复加,我怕自己打伤了你,让你在接受凌迟之刑时,没等受够一千刀,就断气了——我不能让你早解脱片刻,你不能少捱一刀。”

房安世看向第五岐,说:“一刀?你若恶狠狠打我一顿,定能解气,又何必在意落在我身上的一两刀。”

第五岐回答说:“人在身体无恙时,无法想象痛苦,唯有当痛苦发生、处在痛苦之中,才知道何谓痛苦。房大人,你大可以说自己不怕凌迟的刑罚——你怎么说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受刑时,一定会疼到痛不欲生,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你欠我的,落在你身上的最后几刀会为我讨回。我希望你记住你在死前经受的疼痛,这是你应受的报应。”

房安世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受的报应,其实太少了。如果你非要用善恶来评判我做的事情,那我可谓杀人如麻,做下的恶事重如泰山,而我所得的报应与我所做下的恶相比,轻如鸿毛。”

“我请房大人在受刑时,反复想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你不会死在我的剑下或刀下。你希望和我打一场,如果你曾生出你应该死在我的手上的想法,那么我想……你是感到过愧疚的,你曾把死当成你的赎罪。但是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我不会与你交手。你的罪,无处可赎,你的愧疚要始终是愧疚,一丝一毫,不得消减。”

“那你不会后悔吗?还是你是胆怯了,不敢对我动手?我希望与你对打,不是后悔或愧疚,而是想看一看,你我谁是更有武力之人,若我更有强力,我会活下去。你不杀我,我只怕你日后想来,机会在前,你却没能手刃仇人,要在夜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

“房大人,请你死吧,你死就好,我不在乎我是不是能亲自杀你。非我要杀你,是国人杀你,我不为你弄脏自己的手。我不会辗转反侧。你会辗转反侧,再也睡不下去。第二件事,你不该杀荀淳名全家。”

“哦?”

“你说贺兰奢的右手在你手里,那你应该知道,他右手的拇指少了一截,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拿剑了。”

“你知道这是谁做的?是谁?!我不后悔杀了荀淳名全家,只后悔我不知道是谁削去了兰奢的一截拇指,我后悔我没把他的全家一起杀了,给兰奢陪葬。”

“手指……是我师弟亲自削下的。因为……他不想复仇了。他想放下了。”第五岐说:“房大人,你既然已是房大人,当然不知道兰奢想过什么——他在削指之前,在纸上摁下了拇指的手印,将那张纸烧给了他早已死去的老师。他对自己早已死去的老师说,他要放下杀意了,希望他的老师能在彼岸为他的开悟而点头微笑。我师弟因你和尽宁师姑消失,才最终决定去复仇,而原来你欺骗他,原来他最爱的师姑也是因你而死……你不知道谁削去了我师弟的手指,他哥哥到他死都不知道他少了一截手指。在生命的最后,我师弟不但要死在他最敬仰的人的手里,连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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