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瓣牡丹花,荀靖之一打开经卷,花瓣掉了出来。

在乾佑年间被封印于花瓣中的时间,滑落了一地,荀靖之看到了经卷末尾的“乾佑五年堂庭山隐机观”十个字。供养人,某某某。抄经人,清平吉。

这是一卷乾佑五年堂庭山隐机观替某人抄写的功德经忏。

荀靖之的师父清凉山人,名叫清平吉。

荀靖之捡起枯干的牡丹花瓣,又将它们一一卷回了经卷中,花瓣被风微微吹起,在碰到被吹走的花瓣时,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寒冷,这似乎就是时间的温度。乾佑五年,荀靖之还叫奉玄,只有十六岁。

他和师父长住在堂庭山上,羡慕师姐可以下山。那时他还不认识第五岐,没有去过宣德。

怎么……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呢。荀靖之挑了一下眉,借这个动作掩盖了自己的化不开的情绪。没有人能冒充第五岐给荀靖之写信,荀靖之将卷好的经卷拿在手里,又是一年雪天,他似乎还能看见十七岁的佛子,只要他一抬头,他就能看见他——

穿一身黑色的劲装,背鎏金的剑。

这是外人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他叫奉玄,第五岐的马被埋在了雪里,他说自己叫佛子。

佛子友人。

乾佑末年的一场动乱,打碎了所有人的模样,此后他看见一具骷髅——每当他呼喊“第五岐”,那具骷髅便扭头看向他,露出黑洞洞的眼窝。

血海忽然倒灌,血已涂满了一个世界。

荀靖之掐着自己的手,在心中默默背了一遍道忏。原来他还记得道忏,一个字都不曾忘记。默默诵念道忏,让他感受到了安全,道门的仙人抚摸过他的头顶,他曾经也结过仙缘。

他和第五岐,已经离乾佑年间的自己很远了。

第五岐活得好好的。荀靖之收到哥哥转寄的信后,悬着心放下了一半,心放下了,可他开始想见第五岐,前所未有地想见他。他庆幸自己在前往泗州,泗州比北扬州离第五岐更近。

他发愿,他将在到达泗州后去拜访一间道观,并供养它。他希望自己能在泗州见到一个平安无恙的第五岐。

十二月十九,荀靖之到达了泗州的兰陵郡,见到了自己的哥哥。荀彰之在写给荀靖之的信里说自己没什么事,只是摔伤的地方还有淤血,荀靖之看见了他,见他面色如常,似乎确实没什么事。

荀靖之到达兰陵郡时,荀彰之到城前迎接了自己的弟弟,荀靖之向荀彰之行礼。荀彰之在荀靖之行礼后,伸手扶起了他,顺着伸手的姿势揽手抱住了自己的弟弟,拍了拍他的后背。

百姓在四周围观,观察荀彰之和荀靖之的长相。荀彰之向人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荀彰之的模样看不出虚弱。但荀靖之在被哥哥揽住时,察觉到了异样——他哥哥揽住他后,身体虽然靠了过来,却没有碰到他。是跌伤还在作痛,没有转好吗?

荀靖之留了心,怕哥哥没有对他说实话。

荀彰之乘车,荀靖之骑马,队伍向城中暂设的官署走去。

到了官署前,荀靖之跳下马,去车前等荀彰之下车,荀彰之咳了两声,向侧身跟着的侍从要水,喝过水后才从车里走了出来。荀靖之在进了官署后才后知后觉猜到,荀彰之喝水,是借着喝下去的水把嘴里的血咽了回去——

荀彰之走进了官署中,带荀靖之去休息的地方,进了官署后,他走路明显慢了不少,走过第一重院落后,荀靖之见他步子迈得不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荀彰之再次咳了起来,他抬手遮住自己的嘴,止不住地咳嗽之后,咳出了血沫。

血色刺眼。

荀靖之叫:“哥!”

婢女捧水请荀彰之漱口。荀靖之吐掉了嘴里的血,漱口之后,在舌下含了几片茶叶祛除血腥气,他对荀靖之说:“没什么大事。”

荀靖之问:“伤势……怎么样?哥,你该好好休息,怎么还出城接我。”

荀彰之说:“‘哥’,除了我家八郎,谁这么叫我,都不能让我这样高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见面却不多——你既然来,我肯定是要接你的,况且,咳,我出去走一圈,众人也安心,要不然他们以为我要死了。我脸上傅了粉,怎么样,看着还不错吧,”他说着笑了一下。

荀靖之离荀彰之近了,才发现他哥哥笑起来,右脸有一个很浅的酒窝。荀靖之以为自己是没有酒窝的,看见哥哥有酒窝,忽然好奇自己到底有没有酒窝——是他的酒窝也很浅么,像哥哥一样,所以以往没在意;还是根本没有。

荀彰之说:“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不过是左肺疼。我问郎中为什么自己左肺疼,又频频呕血,郎中说肋骨扎到了左肺会这样,若是这样,定然不好治。我怕伤势严重,忍痛让他摸了摸肋骨,他摸过之后,说倒是没事,肋骨好好的,是我从马上摔下来,肺里有了积血,这才一直疼——没有大碍,把淤积的血吐出来,我的左肺也就不疼了。不过既然是吐了血,最近脸色会不太好罢了。”

荀靖之还是觉得不安心,淤血颜色是紫色的,他哥哥吐出的血沫,却是鲜血的颜色,他问:“要不要再看看呢?”

荀靖之扶着荀彰之往屋中走,荀彰之没拒绝被弟弟扶着,回答说:“见一次郎中,又要解衣、又要穿衣,来来回回还不够折腾我的。况且,被他们摸来摸去,积了淤血的地方更疼了,就算没事,也要变得有事了。我不想看。”

荀彰之又咳了几声,或许是因为肺疼,他微微蹙起了眉。荀靖之不自觉地也蹙起了眉。他们两个像镜前的人和他的影子,一方的疼痛会映在另一方的表情中。

荀彰之和荀靖之很好分辨:荀彰之是亲王,披着貂裘,佩玉狻猊,穿了一件领侧缝着极细小的珍珠的赭黄袍,细小的珍珠打孔、穿织都十分不易,缝在隐约有流光赭黄罗上,自有贵气。荀靖之佩玉狴犴,因为是亲自骑马来的,穿了一身藏青色劲装。

他们两个很好分辨,但是他们两个长得很像。血亲——荀靖之扶着自己的哥哥,在二十多年后,察觉到了至亲的血亲带来的微妙感受。他看见了荀彰之手指上的血,他想,那会不会和他的血是一样的。

他劝荀彰之再看一次郎中,荀彰之说:“八郎啊,看或不看,都是一样的,我的伤已经是这样了。你若当我骗你,也请当我是在骗自己。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其实也不大信郎中的话,但是不疼的时候,或者有时候我看着呕出的血,的的确确有淤血块,又觉得我该信郎中。你是我的好弟弟,你劝我,我对你说实话。”

荀彰之拍了拍荀靖之扶着自己的手,看他手凉,让他把手藏在自己的貂绒之下,别露在寒风里,再扶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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