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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就知道,所谓“为官清直、执法如山”不过是文人笔下的理想。
真刀真枪地入了人间疾苦,才知何为山高水深。
最初他仍按惯例,按法条,按程序。
可几日之后,他就发现这场赈灾远比他想的复杂得多。
表面上是灾民蜂拥,实则鱼龙混杂,行伍之中早混进了整支组织缜密的盗卖团伙——假名册、假户籍、连衣着寒酸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他亲眼看到一批崭新的棉衣刚发下去,转头就出现在西市黑巷的地摊上,搭着铁锅、炭火,论斤售卖。
原以为这是偶发之事,查下去才知,几乎每个发放点都有类似的“掮客”与“线人”,专收成色较好的棉衣,再高价倒手。
他终于明白,那位“梅公子”当初为何要让发下去的每一件棉衣都破旧显眼,带着异味,不是为羞辱灾民,而是为了封死黑市的链条。
他照着那人当初的做法改了赈灾流程,却终究来晚了一步。
几处赈点被强行整顿之后,登记流程变繁琐,昨夜雪后,便有几位真灾民因身份迟迟未能核实,倒在了发放点门前。
今日前来,不为查案,不为兴师问罪。
他是来请罪的。
聂晋跟在柳二郎身后踏入内室,扑面而来的暖香让他呼吸一滞。
他始终垂着眼,视线只及地面三寸,在迈入门槛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地:“下官大理寺卿聂晋,参见宰执大人。”
锦缎摩擦的细微声响传来,上方传来一道慵懒悦耳的嗓音:“聂大人起来罢。”
这声音——
聂晋心头一震,却仍保持着跪姿未动。
琼林宴上谢少陵那首《咏梅》突然在脑海中回响,他彼时便有猜测,谢少陵的“梅”便是他曾见过的梅公子。
何况梅公子谈起裴靖逸时熟稔的语气,与如今裴将军与宰执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种种蛛丝马迹,他早该想到的。
可为何迟迟不敢确认?
聂晋的视线落在眼前那片绣着暗纹的衣角上。
或许是因为那日梅公子抬眼看他时,那双含笑的眸子太过摄人心魄。
那样惊世的美貌,怎会是权倾朝野的顾相?
顾怀玉见他跪着不动,也便由着他跪,只懒懒散散地道:“聂大人,为何不敢抬头看本相?”
聂晋缓缓抬头,目光恰好落在顾怀玉腰间玉带上,既不逾矩,又不显怯。
“下官今日为请罪而来。”
他声音沉静如铁,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下官擅自更改赈灾章程,致昨夜三人冻毙,此乃下官失职,特来请罪。”
话音刚落,顾怀玉毫不迟疑地说:“好,革职、处死。”
聂晋神色未变,抬手便摘下了乌纱帽,双手平举过顶,“下官甘愿领罚。”
他早知会有今日,这些年暗中调查顾怀玉罪证,早该料到会有清算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最终会因赈灾之事给了对方把柄。
屋中静了一瞬,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或者……”
顾怀玉慢条斯理地拖长声调,“聂大人求求本相?本相惜才,倒也不是不能饶过你。”
聂晋猛然抬头,目光如炬,依旧保持着双手奉上乌纱的姿势,声音比方才更加铿锵:“下官谢宰执好意,下官既有错,便当伏法。”
顾怀玉眸色骤然转冷,他欣赏聂晋的骨气,但好脸给三分已是极限,再得寸进尺便是欠收拾了。
“聂大人这般在意清名……”他指尖一点下颚便想到整治聂晋的办法,“连本相的一分恩情都不愿受?”
“那本相偏要饶了你。”
说完他稍稍一顿,语气带着点玩味的恶意:“还要让满京城都传遍清正廉明的大理寺卿,是如何跪在相府一整夜,摇尾乞怜的……”
“求着要做本相的人呢~”
第36章 “羞愤难当”
聂晋的指节在官袍下攥得发白。
顾怀玉那句“求着要做本相的人”尚在耳边回荡,但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屈辱,而是一团更凛冽的怒火。
那不是对羞辱的恼怒,而是对秩序被践踏的无法容忍。
在他眼中,国不可一日无法,家不可一日无规。
三品以上官员出行仪仗不得超过十八人,死刑案卷必须三司会审,就连皇帝祭天时的礼器规制,都该按律严格执行。
聂晋不在乎旁人是不是认为顾怀玉的人,更不怕被称为顾党走狗,不过虚名而已。
“宰执这是在滥用职权。”
他的目光从顾怀玉的腰带上移,定格到那张皎洁若霜雪的脸上,不由喉结微动,才冷道:“《大宸律》明载,官员渎职当革职问罪,宰执却以此要挟下官,这是视国法如同儿戏?”
顾怀玉眉头一挑,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知死活的犟种了?
“你说本相滥用职权?”他抬高声音问一句,语气毫无被指责的羞惭,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聂晋寸步不让,“宰执滥用职权,按律——”
“聂大人。”
顾怀玉截断他那些无趣的话,目光扫量他那一身几乎结霜的官袍,突然放柔嗓音,“等本相那么久,冻得够呛吧?”
“来人,给聂大人上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是!”
内侍应声退去。
聂晋神色未变,依旧保持着笔直的跪姿。
他不无意揣测这位宰执的心思,自踏入相府起,他便滴水未进,寸暖未取。
这不是故作清高的姿态,而是坚守着界限。
因为有些界限,一旦打破就再也找不回来。
不多时,一盅热气腾腾的姜汤自相府后厨捧出。
汤色澄黄,老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香,在寒风中蒸腾起一片白雾。
侍从捧着描金汤盅,沿着九曲回廊缓步而来。
每过一道月洞门,便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相爷赏赐大理寺卿姜汤一盅,表慰劳苦——”
声音穿透重重雪幕,清清楚楚砸在院外大理寺衙役的耳中。
几个年轻差役忍不住偷眼去瞧,又被年长的同僚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汤盅端进暖阁时,聂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外头那些刻意张扬地唱喝,于他不过清风过耳。
他跪得笔直,不论旁人如何想、如何议论,他只求问心无愧。
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示意那碗姜汤,“聂大人,请。”
聂晋神色不变,“谢宰执好意,下官不受。”
顾怀玉忽然低笑,似被他给逗乐了,“聂大人是没明白,这姜汤不是你想不受就能不受的。”
“本相赏的,哪怕是毒药,你也得笑着咽下去。”
聂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