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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覆看她恢复了红润的脸色,也有精神考虑负面影响了,这才放了心。

他又要喂一口给她,被程江雪夺过了碗:“我自己喝。”

“好,你自己喝,慢点儿。”

她捧着温热的瓷碗,白汽往上漫开,氤氲了她的面容。

喝了小半碗,大股甜暖的汤水滑入喉中,四肢也渐渐热了。

周覆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

“读研的时候老熬夜,生理期跟作息一起乱掉了。”程江雪说。

她用手压着床,小心地躺下去。

程江雪偏了偏头,窗外树影婆娑,他半边脸刻在灯影里,专注而温柔。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气。

没听见她赶,也没看她闭上眼睡觉,周覆也没有离开的自觉,赖着不动。

左右今天没人,这一层大约就剩了他们两个。

“怎么了?”周覆探身过来,“还是很痛吗?”

程江雪摇头,发丝在枕套上窸窣地响。

她说:“好多了,就是想到读研的那两年,真的好累。”

硕士阶段应该还不苦,要求也不如博士那么高,还不到让人崩溃的地步。

因此,周覆担心是有其他问题。

他皱了下眉:“是哪方面的累,导师给你压力太大,还是关系协调不好?”

“不关导师的事,是我选了不喜欢的专业。”程江雪说。

第一脚就迈错了,走得再远,再稳,也到不了目的地。

周覆点头:“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对吧

?”

“嗯。”程江雪细声说,“可我爸爸不同意我选这个。”

她原本也没想进附中教书,是准备硕士毕业以后,在国内找个德高望重的导师,或者申请美国的高校,好继续她的博士生涯,下一步再到东亚研究院,但被程院长一票否决。

程江雪顿了下,又说:“倒不是他对唐诗宋词有殉道式的热爱,非逼着我学传统古典文学不可,而是关于文学上的分类,程大教授有他的一份刻板印象在,总认为中国古代文化自带学术正统光环。”

“现当代文学更不用说了,尤其研究方向在建国后的,简直就是意识形态的雷区。我看师姐们写论文,打开电脑以后,时刻都在默念正确的政治观,就怕哪一个观点落偏了,歪了。”

“况且研究素材就那么多,鲁郭茅巴,祖师奶奶张爱玲,再加上一个沈从文,已经被翻来覆去地写烂了,无论从哪一个刁钻的角度出发,查重率都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她的气血还不足,声音软绵绵的,带了一点不难察觉的鼻音,又轻又慢地说着。

周覆并不插话,静静地坐在一旁听。

他连椅子也不挨,就这么侧过身子贴着她,离近一厘米都是好的。

周覆完全能猜中她的念头,他笑说:“所以一毕业就进附中,包括来咱们镇里支教,都是程老师循序渐进的反抗,不喜欢的专业就不读了,不高兴的工作就不干了。”

她身上盖着一张柔肤薄绒被,本来困倦极了。

但今晚的夜色太好,也太宽容。

宽容得让人生出错觉,仿佛一切的脆弱都有地方安置,一切的错失都还有机会弥补。

在这片难得的宁谧温软里,程江雪一时竟舍不得睡。

她半边脸贴在发梢上,水盈盈地望着他:“对啊,毕业后我爸还问我,你怎么又不读博了?都给你联系好了导师。”

“你怎么说?”周覆抚平了她手边的被子,他问。

程江雪哼了声:“我说,你劝别人找死就算了,怎么还劝自己的女儿?”

“程院长没恼火啊?”周覆没有忍住,勾了下唇。

她咳嗽了两声,摆摆手:“没有,他就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我越长大越没礼貌,敢这个样子跟他讲话了,没大没小。”

“这不怪你,当维持自我观点和服从父母管教之间起了严重的冲突,谁都需要宣泄。你爸爸不该在你身上找原因的。”周覆替她拍了拍后背。

鹅黄的淡调灯光里,程江雪的脸上浮出一种久违的依赖。

爸爸不是一直想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吗?答案就在这里。

她就是听了太多这样无条件的安慰和支持。

周覆又问:“那后来,他也没有醒悟过来,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提到这个就齿冷,程江雪说:“他从来不反思自己,只会跟我妈妈告状,说是我不听话,不懂得大人的苦心。不逼我读博以后,他就开始让我相亲,每个月都有人选,烦得要死。”

“......哦,那还挺密集。”周覆的喉结咽了下,默默吃下一缸醋。

请问这是个什么转折,啊?

他是想听她讲委屈,讲憋闷,引着她把这几年积压的、被忽视的感受纾发出来,省得堵在心里难受。

怎么说到相亲去了?

怎么就说到相亲去了!

还每月一个,他程秋塘心目中的女婿,就这么好找吗?什么人都能配他女儿啊。

第27章 秋山

夜深了,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帘,白溶溶泼了一地。

屋子里太静了,程江雪望着他的时候,能听见彼此轻细的呼吸。

山林里有翠鸟啼秋,但也像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疲惫和软弱一冒出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像走在夜里迷了路,又终于被寻来的大人牵住手的小孩。

她恨不得把读研的委屈都倾诉完。

程江雪断续地说了很久,眼皮不住地合拢,仍自顾自地跟他讲:“我第一次开组会,就因为准备不充分被骂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差点要哭......”

“导师今天让我找他,明天也让我去办公室找他,休假都要问我在哪儿。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慢,怎么也赶不上进度。那些文献我看着就烦,只想一脚踢开,怎么读得完啊。”

“跟我爸讲也没用,他只会说,别人都行,到了你这儿就不行,我看你就是没努力,人待在学校,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明天把论文拿到我办公室,我盯着你写。”

“我导师什么都告诉我爸,有个男生多和我说了几次话,被他知道了,他就等不及地去做背调。全家人坐在一起,他突然来一通思想教育,说女孩子不好下嫁的,将来吃不尽的亏,那个男生现在看了我都躲......”

她絮絮地说,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平,也听不出仇怨,像在说别人的事。

可吹进他的耳内,都变成了一颗颗打落在心上的石子,敲得生疼。

程江雪睡着了,连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

但周覆还坐在床边没动。

看见她把小臂翻出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想要替她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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