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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我方才回过神来。再去看那棕黑的汤水,不过是一碗早已凉彻的补药。
又出神了。
我抬手按了按额侧,顺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扑落了一捧细尘。
如今是永昭十二年,我迁入宫中的第九年。因我年岁渐长,不宜常居于太后殿内,却又碍于身份不可入住十王宅,她便在御园近处指了一座小筑叫我住下,且留了身边亲信的宦臣来殿内伺候。
因院中种满洒金梅,冬日里总有暗香浮动,我给此处取名“衔香”。
“药凉了,奴拿去炉上温。”桑鸠说着,将那梅子青的药盏重新端起来,置在金丝炉上。浑浊的汤药渐渐呈现出血色,腾起的热气中夹杂着一缕腥味。我回首望去,沉下一双乌目,终究不曾说什么。
她照旧是那般,一刻也不曾放弃自己疯狂的念头。
当今的太后出身渊国南境边陲的丘陵之地,乃是当地贺加部落进贡的圣女,名字译过来叫作贺加兰因。这药自然也是贺加的秘方,以人血作药引,故熬制时有由黑转红的奇象。
宫中典籍《万国志》中记载:贺加人尊崇狐神,男女老少皆容貌艳绝,擅蛊惑人心,王族嫡系尤甚。当年先皇屠城,四散而逃的贺加人多数被王公贵族囚为宠奴,最逊也是没入花楼为娼。
而贺加王族双眼下睑俱生小痣,动情时殷红如血,甚是妩媚。那时太后细细端详我的脸,寻的即是这两颗小痣。
若记载所言属实,我便与这消散在世间的异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太后有了隔代的亲缘。
渊国自古崇尚正统,视与他族通婚诞下的子嗣为异端而折辱之,故而贺加太后虽尊荣非凡,却未曾有过自己的至亲骨肉。而我出自皇室旁支,虽非正嫡,却也受人敬重,称一声“公子”。
可如若我当真是贺加后裔,父王的荣光、母亲的清誉、我的前程,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我怎么能是,贺加人的后嗣?
“公子,这药再热下去,恐怕药效减退,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桑鸠见我蹙眉凝思,又催促一遍。
我心里乱哄哄的,也不愿再多想,端起那盏血腥的汤药,屏着气一股脑儿灌下去,顷刻便觉得体内一股暖流窜过经脉,浑身燥热起来,气息颤颤如一缕袅然的香。
“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我拨开药盏,方才起身便觉得一阵晕眩涌上来,险些栽倒,桑鸠即刻上前扶住我的手臂。
“公子,这……”他欲言又止,柔和的眉眼轻轻拧起,犹豫再三却并未阻止。
他小心地托着我的小臂,仿佛托着什么金贵的物件。然而仅是指尖隔着轻软的衣料摩挲了几下,我的脸上即刻烧了起来。堪堪走到榻旁的这几步路,我身上已然裹了一层滑腻薄汗,整个人抖得厉害。
桑鸠垂着眼睛只装作不知,他是个身体残缺的宦官,自然不知什么是情动。
幼年时,我在雪地里跪坏了身子,太后知道后很是心痛,日日遣人送来补药促我饮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嫌我体内混了渊人的血统,才割了自己的血为药引熬制汤药。
圣女之血对常人有滋养调摄之效,于我而言却是要诱发作为贺加王族后人独有的天赋──
惑君王,乱盛世。
当年渊国国力强盛,富庶非凡。先皇有一统九州的雄心,率大军南征北战,对以色惑人的贺加部落尤为戒备。他不顾那时皇后的苦苦哀求,举兵南下血洗贺加王城。
我读过史官所撰武帝本纪,对当年的惨状亦有记述。渊军屠城十二日,贺加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远望去如一片赤海,又似灼烧的焰山。那蜿蜒流淌在枯草间的血,成了太后心里一道疤,经年累月地发烂、化脓、腐臭,终于将她逼成了半人半鬼的疯子。
她是渊国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恨大渊的人。
传闻里说她在祭祷中得了神谕,渊国终将陨殁在贺加末裔的手中。她认定我就是那个颠覆大渊的贺加遗孤,竭尽全力想让我助她复仇。
所以她将我囚在宫中、以血养我,让我当皇上身边搅弄风云的祸水。
可惜她算错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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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鸠退至竹纹纳锦屏风后,我阖上眼装睡,心底却不平静。
一张柔和娇美的芙蓉面浮现在我眼前,眉如翠羽,口若含朱。她怜爱地望着我,眼下两颗小痣格外醒目。
“鹤郎,莫要卷入是非中去。”那声若莺啼,却字字泣血,惊得我心中狠狠一痛,五脏六肺仿佛被置入了火中,冷汗从肤下洇出。
可我母亲梁夫人分明是京城靖安伯爵府的嫡女,和那远在南境的蛮族有何干系?不过是恰好下睑生痣罢了,兴许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也有两颗小痣在脸上呢。难不成贺加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天下就都是贺加血脉了?
我抬手压住胸膛之下剖心般的痛楚,仿佛已经被撕开一道伤口。倏尔一阵寒意自伤处迸发、逆流而上,口鼻之内凝结的血块叫我喘不上气。
手指死死扣入身下锦褥里,我张大了口,脑中仍迷迷糊糊地想着。
再者……再者,圣女血药喝了这些年,除了时而四肢绵软无力、暗生痒意,倒也未曾教会我旁的东西。连只御园的鸟儿都不愿近我的身,可见我着实没有媚人的本事。
我定然是渊国嘉王与京城贵女的子嗣,是渊人皇室的后裔。
断然不会是……不会是……
喉中断断续续地咳出血来,我半刻蜷起身子,半刻又舒展,薄薄胸骨之下一壁是彻骨的寒、一壁是灼人的热,竟是要将我的性命都烧枯了。
恍惚之间,我重又见到那几个迫着母亲上马车的御使。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口中一遍遍呼喊着“阿娘”。
“公子!公子快醒醒!”
冰凉的泪滴落在面上,我骤然睁眼,桑鸠白净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眼中噙着泪,用丝帕替我揩去口鼻之中不断淌出的黑血。我的眸子顿了顿,往一侧挪去,只见他那只瘦窄纤长的手正被我用力地攥在手里,已经褪去了血色。
我咳了几声,等着血药在体内搅起的痛苦缓缓平息。从前也痛,只是还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折磨之感,仿佛将骨都捣碎了,扎进脆弱的脏器里。
她改过药的方子了。
桑鸠低低地抽泣,“公子受苦了,娘娘说这碗药饮过,明后能歇两日。”
他服侍了我许多年,万事尽心尽力,像捧着块易碎的珍宝。可惜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只因他是太后拨来监视我的眼线,更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脾气的脸。每回向太后禀告我的近况后,面对我的盘问,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顶着一副无辜的神情,似是我冤枉了他。
起先我还信他三分,以为自己错怪了忠仆,夜里乍醒也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