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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丫鬟,自?幼看着他长大, 因为教他多睡了一会,耽误了早课, 自?称了一声“姐姐”。

第?二?天,她就不见了。她被撵出去了。因为“没有廉耻”、“没有尊卑”。

“父亲多么看重你!他爱你。”族人这么说。

丫鬟们,年长的男仆人都说,他的先生,都说:“多么合格的父亲!”、“多么严格教养子弟的家庭!”

一个在这个时代多么合格的严父。

戒尺、经书、圣人、规矩,尊卑,冷冰冰的三跪九叩。

没有人把孩童对于幼小的的生命逝去而惊惧的眼泪放在心上。没有人把一个孩子近乎窒息的眼光放在心里。

幸而,他有母亲——,一位爱惜容貌、性情温和的仕女——

只?有他的母亲照顾着他。记挂着他,偷偷地藏起点心带给他,藏着九曲玲珑,手把手教他如何?解开。她给他悄悄地养过乌龟,养过小狗,带着他去抚摸,告诉他,这是生命,需要?敬畏。

她带着他穿过青青的杨柳,嗅桃花的香气,采摘院子里池塘里的莲蓬。告诉他,这是美。

她私下拦住处置那个大丫鬟的管家,把那个大丫鬟平平安安地放出去了。告诉他,临行前他需要?去谢谢她,叫一声“姐姐”。这是做人的最起码的礼节——母亲说,这个“礼节“,远比父亲的那一套尊卑的礼节,要?重要?的多。

她是母亲,她是玩伴,她是老师。

他们给他“前途”、“光宗耀祖”。她却教孩子们爱,教他做人。即使自?己?生着病,却仍旧抚摸着年幼的啼哭的他,吃力地把他抱在温暖的怀里安抚着。

但他性情温和的母亲,却过于自?尊自?爱——她没有办法忍受父亲时时把她当做愚钝妇女的教训,更不愿意?忍受世俗女子都视作?理所当然的丈夫的三妻四妾——林家的子嗣太少了。男人又总是希冀身旁的脸颊总是属于不同的美人——圣人又没有说过,男人不能左拥右抱。

她不愿意?担嫉妒的罪名,又无法忍受。更不屑,也?不愿意?为难那些命运同样不由自?主的女人。便生了大病。

病的最严重时,便化了最美的妆,喝了最烈的过量的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子里,第?二?天,已经凉了一夜。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山儿,山儿,你要?做个好人!做圣人,娘想你做不了。做好人,娘觉得你做得了。”

他果然做不了“圣人”。

他像眼光总是注视着浮云的母亲。

少年时代,他喜欢话本,喜欢仗剑行侠的幻想。

他喜欢和那些人——下人,女人,马夫,车夫,庄子里的农夫,精明粗野的商人,落魄疏狂的画家,清高?傲岸的戏子——和这些人交朋友。

他幻想走在青青的芥麦里听农夫谈论桑稻;睡在颠簸的船舱里听商人讲西洋的故事?;在戏台里听戏子饱含热泪地唱腔;在秦楼楚馆、后宅墙角,听不幸的女人絮絮叨叨诉说自?己?的遭遇;而不愿意?去和满嘴仁义道德、礼曰诗云的缙绅打?交道。

他也?爱读书——他过目成诵,读遍史书,诗词歌赋烂熟于心。杂学更是一本不漏。

他热衷于天高?海阔。

他不喜欢把头顶在冰冷的玉石上,像一条狗一样,朝拜那个端坐金阶的皇帝,不喜欢向伫立两旁,峨冠博带,面目威严的大臣哈腰驼背。

他不喜欢蜗居在小小的考场里,挖空心思,断章取义,拼凑八股。解释那些仁义与名分。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你们的孩子施加以仁义,教他取得小小的童年的一些快乐?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田野里汗流浃背的农夫施以恩义,教他们少交几层租子?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那些饱受勒索的商人分去半点宽容?

倘若真有仁义,为什么不对那些不幸的女人,譬如的他的母亲,分享半点的尊重?

那些四书五经,有什么用?呢?考上科举做什么?当官做什么?用?一辈子来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已。用?一辈子维护那些乡野里愚蠢的禄蠹缙绅能安安稳稳地收租子——也?维护自?己?家安安稳稳的收租子。

但是,一个少年人的喜好,一个少年人反叛的心思,在这一级级君臣父子重重压下的世界里,是无足轻重的。

他的少年时代,是晦暗,阴沉的。

自?从母亲去世后,冰凉阴暗的大宅子里,总是一整天,一家人三个,父亲,兄长,他,除了饭桌上的例行的问?候声,除了圣恭圣训,再不说一句私话。

无话可说。少年人服从成年人,弟弟服从哥哥,儿子服从父亲。臣子服从君王。

只?需要?下命令就足够了。哪有别的什么温情的话可讲呢?

府邸里的杨柳枯了,桃花荒芜了。池塘的残荷早就被清理了。游园的园子荒废了。

男子当学习经济之道,这些不过是“精致的淘气”,美何?足轻重——就像他的母亲,也?是无足轻重的。

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消失后,这里,便真是一座府邸了——不再是“家”了。

他温顺地听从父亲的一切训导,他温顺地对大腹便便、鱼肉乡里的缙绅称叔伯。

他摈弃一切对清甜的空气,芬芳的春天,鲜艳的色彩的爱好,摈弃自?己?多情的心,沉默寡言地做一个面目模糊的“读书人”。

也?许,他会活成与所有的他父亲,别无二?致的人。

但这些晦暗苦涩里,也?有甜甜的一点蜂蜜涂着,希冀存着。让他能够鼓足勇气忍受下去。

他记得他的大嫂。出身侯门,却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才华横溢,表面性情高?傲爽直,实则心思细腻,趣味高?雅,多情常笑——这是母亲去世前为大哥订下的婚姻。

她修建杨柳,整理桃树,栽种?新的荷花,种?下了桂花树。

春日踏青,夏日赏荷,秋日兰桂芬芳。

大嫂把冷冰冰的府邸,渐渐又重新盘活成了“家”。

他的大哥,也?偶尔会笑了。

即使不喜欢他这个阴郁阴沉的小叔子,大嫂依旧为他重新操持起了婚事?。

大嫂背着大哥和父亲,不顾礼教,为他安排去见他未婚妻子——她说:“洞房相见即初见,才叫悲哀。”

他偷偷地远远地瞄了未婚妻一面,便为她私自?描摹了画像——何?等的青春活泼,光彩照人,和那些木头似的话本里的大家小姐一点也?不一样。

他学会了慕少艾。

但这点甜蜜的人生的希望,也?眨眼破灭了。

他为人光明,才华横溢的大嫂,因为子嗣问?题,在时人的指指点点的眼光中?,渐渐地,曾经的诗词歌赋,都埋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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